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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27章 文 / 青色兔子

    等到整個南朝都在為新帝后的婚禮籌備之時,孟七七卻好似大夢方醒。

    在最開始聽到南宮玉韜的提議時,孟七七簡直想罵他神經病,卻因為接連六日不曾合眼,連罵他的力氣都沒有,只是慢慢指向門口,示意他自己出去——連手指的動作都透著虛軟。

    可是南宮玉韜絲毫沒有動怒,他看起來簡直是心平氣和,「覺得荒謬?」他笑了一笑,眉梢眼角的陰鬱卻並沒有被驅散,「你或許要聽一下我的解釋才能明白。」

    孟七七已經因為乏力坐了下來,撐著自己的額頭有些想哭,眼睛卻乾澀到沒有眼淚。她覺得特別沮喪,心裡好像被撕扯開了一個大洞,而後從那洞底的無盡虛空中湧上寒氣來。所有的方法都試過了,當一切的方法都歸於無用之時,她竟然又想要聽從變態表哥的意見——她真是傻。同樣的錯誤,難道還要犯第二次嗎?

    「首先你要瞭解一下焚情的毒發後的症狀。現在已經是第七天了,上官千殺體內所有激烈負面的情緒已經燃燒殆盡。現在的他只會感到平和與一種無法掙脫的喜悅。在這種感覺裡,任何人都會只想要呆在原處不動,直到被焚情蠶食盡僅剩的生命……」南宮玉韜淡淡說著,絲毫不帶情緒,彷彿說的不是與他一起長大的師兄,而是什麼毫無交情的陌生人。

    孟七七靜靜聽著,也像是聽著陌生人的歸宿一樣,她面無表情著,心臟卻始終似被人揉攥般絞痛著。

    「南朝這麼大,若不是他主動想要出來出你——你只能等著找到他的屍骨。」

    孟七七抬起頭來,直直看向南宮玉韜,杏眸裡射出冰冷的光。

    南宮玉韜渾無所覺——或者他明明察覺了卻不予理會,他抱臂站在對面,繼續淡淡得往下說,「所以一定要調動他最大的情緒,讓他想要主動找來見你。」

    孟七七其實已經聽明白了南宮玉韜的邏輯,冷冷道:「那不如說我已經死了。」

    南宮玉韜嗤聲一笑,「那他多半會留在原地,等著與你地下相聚。」

    孟七七亦是冷笑,「我嫁給你,他就會來見我?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南宮玉韜仍是淡淡的,「你不懂人性。歡喜之情,乃是人世間最自私的一種感情。與父母之愛,朋友之愛是迥然不同的。這世上不會有『我歡喜你,只要你好,哪怕你同旁人在一起,我也會心懷祝福』之事的。」他的情緒始終很平靜,雖然是在刀刀見血得剖析著人性,言語中卻絲毫不帶尋常人會有的情緒。

    孟七七默然不語。當她以為只有自己中毒,命不久矣的時候,她是怎麼對戰神大人說的?是了,她說,若是她死了,也不要他喜歡旁人。那時的心情,她還記得清清楚楚。她愛他,便希望他只是她一個人的,要他的眼中心裡全部只有她一個。她其實已經絕望了,卻還不肯承認,只盯著南宮玉韜慢慢道:「最重要的是,只有我嫁給你——你做皇帝,才更名正言順,是不是?」畢竟於普通民眾而言,孟七七已經是「故去的歸元帝」還在人世的唯一未嫁女。

    在這群龍無首的時候,這樣的身份雖然不能讓南宮玉韜成為無可爭議的帝位繼承者,卻能讓他從眾多候選人中脫穎而出了。

    南宮玉韜終於露出點表情來,他咧了咧嘴,露出個不知是善意還是惡意的笑容來,「你當然也可以這樣認為。」

    孟七七定定看著南宮玉韜,好似十年來第一次真正認識他,「若他沒來,你該知道後果。」好像在警告他不要後悔,好像只要他一點頭,過往十年的同伴之情便消弭如飛煙——不,煙還有形體,當是湮滅如不曾存在過。

    南宮玉韜只是微微一笑。他當然知道,到時候他多半是要陪葬的。然而有些話不需要說的太明白,只是一個透著些許涼薄的笑,兩人便彼此心知肚明。

    他若要帝位,便需以命博之。

    ***

    這大約是南朝史上最簡陋、最迅速的帝后婚禮了。

    從孟七七點頭,到婚禮只用了兩天時間。這消息在整個南朝掀起一陣軒然大波,上至孟狄獲與李賢華,下到田塍巷陌的升斗小民,誰都沒能預料到這樁婚事的來臨。

    李賢華一知道這件事情,便立即來見孟七七。她是深知女兒對上官千殺那段情腸的。這變故陡生,其中必有蹊蹺。

    然而孟七七隻是簡短而堅定得告訴母親,「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除此之外,無人能勸,也已無人敢勸。

    安陽公主即將與新帝大婚的消息,總歸是最大範圍得傳揚出去了。北至漠村以北,南抵南島以南,南朝無人不曉此事。

    孟七七召來張新敬,頂著六日不曾歇息的疲倦,如此這般吩咐下去;至此,她的心情忽然放鬆下來。好像在她心中,戰神大人已經死了。或者說,是她陪他一起死掉了。她睡了整整兩天,醒來的時候好好吃了一餐飯,洗漱之後,對鏡梳妝。

    鏡中人容顏正茂,杏眸眨也不眨得望住她,似有一派無辜天真;然而睫毛一閃,眸底猶有暗雲翻捲,湧起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

    是她,又不是她。

    西天的月牙一點一點爬上了樹梢,沒有祝賀的人群,也沒有唱歌的喜娘。

    孟七七一個人坐在閨房中,一身大紅的鳳冠霞帔,靜靜盯著慢慢燃盡的紅燭。燭淚悠悠滴落下來,像是誰眼中泣出的血珠。

    「公主殿下,一切都備好了。」張新敬的聲音從外面悠悠響起。

    孟七七對著鏡中人嫣然一笑,拎起裙擺緩緩走出閨房。

    入轎,換馬,一路上喜燈兩側映照,直至京郊萬仞之高的靜湖崖。

    南宮玉韜在崖底等候,他一襲紅色新郎服。這樣跳脫熱烈的紅色非但沒有壓住他,反倒襯得他越發面如冠玉,目光灼灼如薄冰映春日。只是靜夜中細細看去,他灼灼的目光之下,當真汪著一片薄冰,如冬日的原野,冰封萬里,不見生氣。

    「你準備得倒是齊全。」南宮玉韜看著孟七七慢慢走到跟前來,睫毛一點點垂下來,旋即又望向高不見頂的崖端。

    靜湖崖,斷崖之上是緩緩流動的湖水,斷崖之側卻是飛流直下的瀑布。

    兩個人沒有再說話,一路上到崖頂湖邊,湖中有一葉小舟。

    小舟隨著湖水湧動的方向緩緩向著斷崖之側蕩去,兩名護衛立在小舟上,向反方向划著槳,讓小舟留在原處,緩緩打著轉。

    南宮玉韜駐足湖邊,環視四周,三面埋伏中的弓·弩手自然逃不過他的眼睛。淬毒的箭頭在月光下閃著幽藍色的光,似一隻隻狼的眼睛。「你準備得倒是齊全。」南宮玉韜又說了一遍,嘴角似笑非笑。

    孟七七取出隨身帶著的金印。張新敬在一旁恭敬地捧著一份只等用印的文書。

    這金印落下,便給了這次大婚法理上的記載,也給了南宮玉韜繼任帝位的資格。

    不過在那之前,孟七七左臂輕揮,瑩白瘦弱的手指在大紅的衣袖下一閃即逝,「請吧。」

    南宮玉韜又是笑了笑,便舉步上了小舟。

    孟七七目光沉沉望著湖水,長長舒了口氣,將金印按在了文書上。

    鮮紅的印章,昭告了她與南宮玉韜夫婦的身份。

    小舟上,南宮玉韜坐在孟七七對面,膝頭攤著一份羊皮卷的地圖,一手摩挲著上面標記的地方,偶爾抬頭看一眼孟七七。

    孟七七抱膝望月,月已上中天。月光下,湖水是一種讓人心顫的黑色。黑暗,總是讓人無端端得害怕。她察覺到南宮玉韜的目光,忽然輕輕道:「他真的會來嗎?」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是在顫抖的,連聲音都繃緊得好似要被折斷一般。

    南宮玉韜將地圖更攤開一些,查看著北邊的地勢,隨口淡淡道:「等到子時。」

    孟七七當真打了個寒噤。已經是第九日了。焚情之毒在戰神大人體內發作,最長九日便會奪去他的性命。若是這一日的子時,戰神大人沒有出現。那他也絕不會出現在這世上任何一個角落了。到那時,世上便無上官千殺。

    「他會來的。」孟七七輕輕道,不知是在對南宮玉韜說,還是在撫慰自己要崩潰的內心。

    「當然。」南宮玉韜低頭看著地圖,口中接得似乎很隨意,卻也很篤定。

    孟七七道:「你自然也希望他會來。」

    南宮玉韜抬頭看了她兩眼,眼睛彎了彎,「當然。」畢竟,他可不想真的成為陪葬品。

    夜漸深。

    時光無情,一刻不停向著子時滴答而去。

    「還有兩刻鐘。」孟七七定定望向虛空,臉色是前所未有的慘白,像是一朵還沒盛開就被掐斷了莖的曇花。

    南宮玉韜終於從地圖中抬起頭來,他看了一眼月牙的位置,微微蹙起眉頭,像是遇到了什麼為難的事兒。

    孟七七看向他,「你說他會來。」

    南宮玉韜眨眨眼睛,淡淡道:「不是還有兩刻鐘嗎?」可是他微蹙的眉頭並沒有放鬆。

    孟七七偏過頭去望著天邊月,她的心事,唯有天邊明月知。

    「其實仔細想想,我和戰神大人之間總是……」孟七七的聲音越來越低弱,最後幾個字湮沒在她唇齒間,「懷抱少,懷念多。」

    無邊的寂靜中,孟七七期待著戰神大人的腳步聲。

    呼吸放緩,心跳放緩……入耳的卻仍是唯有風聲。

    那風聲幽厲淒清,像是女鬼在大笑。

    笑她癡心妄想,還期盼著一切可以重來。

    銀白色的信號彈從崖底竄起,似是從天空中綻放的巨大花朵——那是子時已到的訊息。

    孟七七與南宮玉韜同時抬起頭來。

    兩人的目光在泛著微涼水汽的湖面上空相撞。

    也許只是一剎那,也許過了半個時辰,兩個人靜靜看著對方。

    孟七七聽到自己的聲音,比這漆黑的冬夜還要寒冷,「子時已經過了,他不會來了。」她這樣說著,卻深知自己內心在嘶喊著,希望南宮玉韜能用強有力的證據反駁她,告訴她不是這樣的。如果有人能讓她信服得反駁這一點,她不知道會有多麼欣喜。

    然而南宮玉韜沒有反駁,他仍是微蹙著眉頭,慢慢收攏原本攤開在膝頭的地圖,他淡淡道:「看來……命定的事情,」他看向孟七七,「真的很難改變。」

    孟七七看著他置身事外的態度,冷笑著,像一條嘶嘶吐著信子的毒蛇,「可是至少你得到能成為新帝的身份了。」

    南宮玉韜淡淡道:「也許這中間出了什麼差錯……」

    然而孟七七已經受夠了他接二連三的耍弄。九日之期已到,戰神大人絕無生還之理。她盯著對面那個毫不動容的人,咬牙扳動了小舟上的機關。

    兩個守衛還護著孟七七在留在原處的小舟上,南宮玉韜所處的那一截船艙卻與主體脫離開來,順著湖水的流向慢慢向崖邊而去。

    南宮玉韜安穩坐在單薄的船板上,笑了笑。

    四周駭人的弓·弩手只是假象,真正的殺機藏在這一葉小舟之中!

    南宮玉韜於漸退漸遠中淡淡道:「你倒當真是準備的齊全。」那鎮定自若的樣子,就好似他身後不是落下去會粉身碎骨的萬丈懸崖,而是徜徉於自己後花園一般。

    孟七七咬牙瞪著他,「我說過,你若想要帝位,便不要後悔。」他想要帝位,等於是主動抹殺了兩人之間十年的同伴情誼,改之為居心叵測的欺詐。自他提出這辦法那一刻起,兩人之間便只有交易,再無情誼。

    「我不後悔。」南宮玉韜輕輕笑起來,他已經離崖邊越來越近,湖水打濕了他紅色的新郎服,讓那灼灼的顏色暗沉下來,「落子無悔,我教過你的……」

    月光在他纖長的睫毛上滾動,為他整個人覆上一層清冽的光,好像在這一瞬間,合著這句低語與那唇邊翩翩的笑,那個熟悉的南宮玉韜又回來了。

    孟七七整個人猶如被冰霜封裹。

    南宮玉韜的話好似一道強光穿透歲月的迷霧,照亮了過往的點滴滄海。

    怡華宮裡悠長的白晝,風從花園裡拂過,帶來新鮮又清甜的空氣味道;屋簷下鐵馬輕撞發出叮鐺、叮鐺的聲音,規律而安穩。

    剛留頭的小女孩與初長成的少年相對而坐,玉質的棋盤擺在兩人之間。

    陽光透過開著的長窗將棋子映成半透明的翠色。

    「你真是天縱奇才,馬還可以別著腿跳……確定要把小卒子拱上來嗎?那我落子嘍——看,就知道你又要改……」身形頎長的少年斜靠在榻上,一手把玩著贏來的棋子,笑瞇瞇教導著,「落子無悔,知不知道?」

    對面的小女孩一面忙著悔棋,一面嘴硬道:「哈,什麼知不知道?我可是無所不知的孟七七……我這可不是悔棋,而是為了培養你對戰的能力,變態表哥,你要瞭解我這番用心良苦才對……」

    那少年只是笑看她將棋局大變模樣,等待中,用食指與中指夾著一枚棋子輕輕在桌面上敲擊著。一連串清脆的聲音隨之響起,宛如劃破流箏,那樂音動聽而輕快——一如那些兩人相伴長大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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