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3章 生別離(二) 文 / 越羅
穆青露一聽那聲音,恰如五雷轟頂。〔頂][點〕小說x.她用力扶著牆,才終於站穩。韋三秋臉上掠過慌亂的神情,但只一瞬,他便沉聲應道:
「少奶奶身份尊貴,為何不待在內宅中,卻跑來如此卑下骯髒的地方?」
穆青露悄悄側眼望去,見柴房窗紙上隱隱現出一抹紅影。韋三秋瞧見她如此動作,立刻示意她將頭扭轉過去。穆青露勉強回轉臉對著牆,卻聽晏采的聲音柔柔地說:
「我聽下人說,今日有客不請自來,已被留在柴房。公公婆婆忙於待客,無暇處理此事,我怕那些下人一時魯莽,沒有問清情況,誤會以至衝撞客人。因而我特意來此,想親自問問情況,若有失禮之處,必當賠罪並彌補。」
穆青露的表情一凜。韋三秋已隔門說道:「少奶奶百忙中牽掛家事,著實可敬。說來正巧,在下恰也為了相同原因,特意前來詢問情況。現下已探知分明,此人路過咱們山莊,瞧見有喜事,一時羨慕,便想來討些好處。可惜出言莽撞,沖犯了守衛的兄弟,一時誤解,被扣了起來。如今我已開解此事,稍後便會將人打發,少奶奶正值大喜之日,還請放心回屋休息,不必擔憂。」
晏采的聲音益發嬌柔:「韋總管如此繁忙之際,還為一樁小事勞心勞力,真是多謝你了。話說回來,我聽說不速之客乃是一名女子,恰好我過去也曾顛沛流離,深深知道孤苦女子浪跡天涯的不幸。所以還是煩請韋總管開一下門,我帶了些盤纏食物,以親自撫慰一番這位可憐的姐妹。」
韋三秋悄悄望向穆青露,唯恐她按捺不住、勃然大怒,但她卻一反常態,緊緊閉著嘴。一聲未吭。韋三秋暗道慶幸,趕緊回應道:「少奶奶,柴房中實在髒亂不堪,您乃千金貴體,又正值大喜佳期,萬萬不宜進入這種地方。您請放心回去,在下會將您的心意轉送到達。」
晏采幽幽一歎,道:「既然如此,便讓我同她隔窗說兩句話罷。若讓我就這樣狠下心腸離去,我著實不忍心。」
紅影晃動。映在窗上,越來越大。她緩緩抬手,接近窗紙,彷彿隨時都會叩破它。
韋三秋死死盯著那搖曳的紅影,臉上竟泛起一片奇特的神色。穆青露認識他整整十年,卻從未見他流露過如此神情。他額角有汗珠滴滴落下,雙頰發青,嘴唇抽搐,牙齒格格作響。搭在門栓上的手指也在不由自主抽動著。他臉上的神態,明明白白顯示出兩個字——
——恐懼!
挨近窗紙的紅影正中,有一團模糊不清的粉白色,那是晏采的臉。她正將臉貼近窗前。穆青露聽到她在隔窗輕喚:
「妹妹,可憐的妹妹,你還好嗎?能聽到我說話嗎?」
穆青露一言不發,朝四下一望。迅速拾起被丟在一旁的斗笠,將自己面目牢牢遮了起來。韋三秋見她如此,反而放心了。他與穆青露兩相對視。都會意地點了點頭,韋三秋將手搭在門栓上,隨時準備見機行事。
窗紙上現出五點細細的黑影,那是晏采將手指搭了上來。韋三秋朝穆青露使了個眼色,低聲道:「準備。」
五點細影突地收回。晏采柔婉的呼聲猝然消失,她彷彿退了兩步,紅影變小,陡然彎沉,窗外傳來一陣劇烈的嘔吐聲。柴房中的兩人始料未及,一時愣住了。
遠處又有幾道腳步聲奔近,有侍女在叫道:「少奶奶,少奶奶。」
韋三秋停住欲拔門栓的手,警惕地隔門揚聲喚道:「少奶奶情況如何?」
一名侍女應道:「韋總管,少奶奶是害喜了。」韋三秋立刻道:「此地太髒,你們快將少奶奶攙扶回去,陪她好好休養。若有閃失,唯你們是問!」
那幾名侍女慌不迭地道:「是。是。」便有人欲去攙扶晏采。晏采似乎沒有拒絕,從窗紙上隱約可以看出有兩道影子,一左一右扶住了她。韋三秋與穆青露剛剛鬆了一口氣,晏采的聲音忽又在窗外響起:
「韋總管……還有那位可憐的妹妹……真對不住,我腹中孩兒太淘氣,我……沒法照顧你倆啦……」
韋三秋如釋重負,忙道:「少奶奶請放心,在下保證將此事圓滿解決。」
晏采又輕輕呻吟了幾下,才說道:「如此便拜託韋總管了。」
紅影行了兩步,忽又駐足,但聽她略略抬高些聲音,又說道:
「房中的妹妹,我把食物盤纏留在門口了。江湖險惡,聽姐姐一句話——無論遇到多麼慘的事,都要勇敢些挺過去。老天永遠不會辜負聰明機智的人,而愚笨者卻注定被深深踩入泥土裡。只要挺過去了,就能像姐姐這樣,有安逸的生活,有如意的夫君,有活潑的孩兒……妹妹,你轉眼又將開始流浪的日子,你一定要記住,無論多麼痛苦,都千萬莫要輕易尋死呀。」
韋三秋霍然回頭,去瞧穆青露。可只見到她的斗笠覆在臉上,無法窺清她的表情。耳聽晏采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韋三秋方才顫聲道:「大小姐,您……」
穆青露的聲音從斗笠下幽幽飄出,不摻一絲感情:「走。」
韋三秋拉開門栓,收起先前緊張惶惑的模樣,昂首闊步走了出去。他朝四下一張望,見並無旁人,才回頭朝屋裡輕聲道:「隨我來。」
二人走出柴房,韋三秋引著穆青露,從後院最僻靜的小門中穿了出去。離開紫騮山莊後,韋三秋猶未放心,陪著穆青露走了長長一程,直到山莊的影子遠遠消失在身後,方才止步。
韋三秋長出一口氣,道:「大小姐,您剛才忍住了沒有發作,您是好樣的!」
穆青露在斗笠後靜默了一會,方才
開口,聲音竟是從未有過的清冷:「我沒有發作,是因為驀然回憶起了一些奇怪的事。如果我失控暴露自己,就永遠也沒機會尋到答案了。」
韋三秋點了點頭,又問:「大小姐,您下一步準備去哪?」
穆青露想了一想,答道:「我眼下有很多事要做,有很多問題要解決。也許會先回天台山,也許會去別的地方。不過……」
她微微抬首,不知道是否從斗笠的縫隙中瞧見了天空。她淡淡地道:「不過我是不會尋死的。」
韋三秋如釋重負地道:「那就好——」
穆青露忽然打斷了他的話:「三秋,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她不待韋三秋接口,便繼續問了下去:「告訴我,為甚麼晏采一步步接近窗戶的時候,你的神情那樣恐懼慌張?」
韋三秋猛地打了一個寒噤:「大小姐……」
穆青露道:「這裡遠得很,她聽不見。你倒說說看,她這幾個月來究竟還做過些甚麼,會令你這位見過世面的大總管如此害怕?」
韋三秋翻身跪下,淒聲道:「大小姐,紫騮山莊的事,您千萬莫要再問了。您聽我一句勸,遠遠離開這裡,莫要再靠近了。」
穆青露沒有動,清亮的聲音中有一絲疑惑:「她絲毫不會武功,到底是為甚麼?」
韋三秋深深磕下頭去,哽咽道:「奴僕不可妄議家主,我今天的話已經太多了……大小姐……我韋三秋這條命注定是要獻給山莊的了,有些話,只能爛在心裡,卻萬萬不能再說出來……」
他停了一停,又說道:「大小姐,您記住,『天台派』三字,已經成為這裡的禁忌了!但您請放心,我會明哲保身,我還定會盡心盡力,保護莊主父子三人……大小姐,莫要逗留了,快走吧!」
穆青露靜靜立在他面前,過了一會,才道:「既然這樣,我也不逼你。三秋,就此別過。」
韋三秋抬起頭,眼中流溢出憐憫的神色,他低聲道:「大小姐,您與我有多年主僕情分,論地位,我沒有資格對您說些甚麼。但論年齡,我比您癡長近二十歲,今日一別,不知還能否相見,所以……我想斗膽勸您幾句話。」
穆青露佇立在晚風中,微微俯首,道:「好的,我聽著。」
韋三秋道:「大小姐,您豪爽坦率,這是極大的優點。但您同時也驕傲好強,這卻是您的弱點。如今您面臨重重危機,肩上壓著萬鈞的擔子,我是瞧著您長大的人,我不希望您妄自強撐,因為那樣終有一天會垮掉……您離開這裡後,一定要快些尋找可靠的朋友,投到安全的所在,絕對不可獨自強撐,但也絕對不可因為匆忙而識錯了人。大小姐,前路漫漫,您往前闖的時候,一定要記著——如果不成長,必然會吃大虧。」
穆青露默默立了一會,緩緩頷首,道:「三秋,你說得對。仔細回想一下,我昔日確確實實做過不少蠢事……過去,你和他每天瞧在眼中,想來也是萬般無奈吧……如今我咎由自取,也是活該,你這席話,從今往後我定會牢牢記在心上。」
她推開韋三秋遞過來的盤纏,轉過身,踏著遍地青草,慢慢走向遠處,只留下最後一句:「再見了!」
韋三秋依舊跪在她身後,遙遙喚道:「大小姐,珍重!……」(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