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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零七回 相濡以沫 文 / 尋歡刀(書坊)

    不等劉協拾階而上,最快得到消息的院內老鴇急忙趕來,顧不得擦拭額頭密汗,提著一身養尊處優的肥厚軟肉,幾十年不曾這般急促的登樓,等見到前面年輕公子的時候,恰到好處的堆起一副八面玲瓏的熱腸笑容,癡癡道:「劉公子,莫不是想見我群玉院的花魁姑娘心急了些?」

    劉協撤回剛要邁開的步子,轉身一臉肅容道:「該給的金銀,朕……我一分不曾少吧?」

    依舊滿臉便宜笑容的老鴇倚著漆木欄杆,喘了兩口大氣,用一條與其年齡極不相符的粉色繡花手帕擦了擦額頭,諂媚道:「劉公子說哪裡的話,且不說劉公子給的價錢已是極為豐厚,單論奴家之前接到的消息,就算劉公子一分不願意賞給奴家,這群玉院的姑娘還不是任憑劉公子挑選。」

    劉協不禁蹙眉道:「既是如此,你卻為何攔我?」

    天生一副玲瓏心思的老鴇哪兒會看不出這位年輕俊哥已然有些不悅,不過既然上邊有交代,僅是區區提線木偶的她又怎敢違背,所以當下便是笑意更盛,作了一禮,獻媚道:「劉公子莫要生氣,只不過劉公子要上這牡丹閣,奴家還得向公子討要一紙書才行,先前公子的賞銀,奴家可以全部奉還。」

    一紙書?

    劉協不禁露出一絲冷笑,不就是想洗脫罪責,拿一道逛青樓的入院聖旨來移花接木,真也可笑之極。那呂布做人貪小,做事器局居然也是如此小家,被那許都曹賊像攆狗一樣的追著打,倒也不是沒有道理。

    冷笑著從一臉忐忑的老鴇手中接過房二寶,提筆之後的劉協卻思緒中斷,怎麼寫?難道真要寫大漢天子劉協入青樓?青史留名不得,還要給列祖列宗抹黑丟臉不成?

    似乎看出了年輕公子的猶豫,始終低了數階的老鴇小心翼翼問道:「劉公子,若有難處……」

    劉協頭也不抬,冷笑著打斷道:「我便是真有難處,你又膽敢違背你身後之人的命令?」

    老鴇頓時一驚,閉口不言。

    劉協渾不在乎這些小角色的喜怒哀樂,繼續低頭沉思,即便他自己頂多不過是任人玩弄的虛名天子,可該有的皇家氣度,他始終不少去半點,這大概也是他能為劉家留存的最後一點帝王骨血了。

    這時,閣樓頂端絲竹再響,女子聲音溫軟如初:

    泉涸於陸,魚相競死。聖人教我,相忘江湖。

    提刀出閣,我入青樓。但求與君,相濡以沫。

    熟悉的聲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劉協不知何時早已淚流滿面,一區區女子為他膽敢離經叛道,以身犯聖,他劉協怎就還放不下一張帝王座駕,為她撕下臉皮,再無一次彼此為難?相濡以沫?即便不做帝王,一直以來劉協就對此不屑,這個看似動人無數的傳說,又有多少顛沛流離?坎坷不斷,人心易苦,這世上哪有那麼多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不離人?聖人言,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雖然萍水不曾相逢,緣慳一面,可難得的是不相逢,便不相苦,不相苦,相忘又有何不可。然而此刻,劉協卻再無一絲冷漠,手中筆微微顫抖,在一張華貴布帛上寫下一行精緻篆體小字:劉協入青樓,為尋曹節。

    這一次,沒有帝王,沒有逆臣之女,只有兩個平凡名字所代表的人。

    尚愣在一旁的老鴇忙不迭的接住從上面飄下來的布帛,甚至連筆端的黑墨潑在臉上也不知覺,匆匆看了一眼布帛上的劉公子親筆,再不敢多說一個字,便一臉惶恐的乞罪告別而去。

    任誰看到一個翩翩公子突然眼中流血,也絕不能泰然處之。

    老鴇帶信離去,閣樓頂端曲子依舊裊裊繞樑,劉協一步一步緩緩登樓,仿若天梯。

    牡丹閣,一座原本算不得多宏偉的建築此刻默然聳立在燈火輝煌的徐州城,從閣樓頂端往下俯瞰,一城煙火便可盡收眼底。不論是城南最為寂寥無聲的黑色城頭,還是城東本地的花街柳巷,或是往北的官家幕府,又或是西邊的一城平民瓦礫,牡丹花鋪開,東西南北瞬間都如同做了裙下之臣,隱隱朝拜而來。而此時此刻,在牡丹閣的頂端,一朵碩大到誇張的鮮紅牡丹正鋪散在閣樓平台上,收尾處,一個翩然身影正憑欄忘江一般佇立閣頭。等到終於曲終聲斷之時,她也未回頭,而身後丫鬟則是在看到一張生疏面孔的突然登樓後,似乎也都早就瞭然,一個個悄然退下,最後一名伶人捎帶關上紅門,只留一男一女似曾相識一般卻又默默無語。

    劉協似乎不忍打破這份難得的寧靜,只是站在女子身後十步外,默然不語,雖然這完全不是他想像中的闊別重逢之後再破鏡重圓的熱烈場面,可他卻在這一刻喜歡上了這種感覺,安安靜靜,明明白白,舒舒服服。

    簷牙高啄的青樓高閣,比起外面人與人的勾心鬥角更讓他覺得喜歡,彷彿這被人士子置喙不斷的藏污納垢之地突然變成了世外桃源一般,清新可人,而眼中的女子,也比以往更讓他覺得破朔迷離,彷彿一伸手就會打破的湖面。相濡以沫,真比得上相忘於江湖?

    這一刻,劉協忽的又想退步,走出這裡,遠遠看著就好。然而就在他思慮的時候,憑欄女子驀然轉身,一臉驚異的看著他。

    「你……你來了。」

    話到了嘴邊,一向靜若處子的曹節終於還只是一句輕輕的問候。

    劉協微微一笑,輕聲道:「我來了。」

    女子驀地嫣然一笑,頓時比裙擺下的紅牡丹還要光彩動人,劉協一時竟看得癡了,腦海中念頭不斷閃現,剛才自己怎還會生出要離她而去的心思?難道真的除了相濡以沫就沒有了彼此一生的結局?

    過了好一會兒,曹節終於耐不過這種尷尬境地,郝然道:「看夠了沒有?」

    劉協回過神,臉皮出奇的變得厚了許多,「看不夠,怎麼會看得夠?」

    曹節臉上一紅,羞嗔道:「在許都皇宮的時候,你怎麼不知道多看幾眼?」

    劉協嘴角噙笑,只覺這麼多年來,從未像現在這般輕鬆,也從未像現在這樣感到……那或許該稱為幸福的東西?

    「以前被豬油蒙了心,有眼不識泰山。」

    曹節噗嗤一笑,輕聲道:「有你這樣誇女孩子的?」

    貴為帝王的劉協抓耳撓腮,不好意思的笑笑,誠實道:「以前沒誇過,不太會。」

    傾城女子歪了歪腦袋,看著滿眼血紅的劉協,貝齒輕叩下唇,眼中也開始泛紅,「你就一直站在那裡?」

    劉協這才醒悟,帶著一絲溫暖笑意,一步一步輕輕走到紅艷牡丹跟前,彼此相望許久,他終於張開雙臂,將一個溫軟身子重重擁入懷中。這一刻,劉協心中發誓,再也不會放開了!

    女子泣不成聲,顫抖著身子道:「陛下……」

    劉協眼中一片血紅,輕輕拍打女子肩膀,溫柔道:「節兒,以後叫我劉協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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