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五) 文 / 唐七公子
第三個疑惑,鳳九腦中昏然地望定疾風院中熟悉的床榻和熟悉的軟被,被角上前幾日被她練習繡牡丹時誤繡了朵雛菊還在眼前栩栩如生。她記得臨睡前聽得殘雨數聲伴著東華均勻綿長的呼吸,雨中仍有璀璨星光,自己被迫握著東華的手感到十分暖和,他的身上也有陣陣暖意,然後她伺候著他頭一低一低就睡著了。她清晰地記得自己是扶著東華那盞長榻入眠的,剛開始似乎有些冷,但睡著睡著就很暖和,因此她睡得很好,甜黑一覺不知到什麼時辰。但,此刻醒來她怎會躺在自己的房中?
她坐在一卷被子當中木木呆呆地思索,或許其實一切只是黃粱一夢,今日十五,她同萌少小燕去醉裡仙吃酒看姑娘,看得開心吃得高興就醺然地一覺至今,因為她的想像力比較豐富,所以昏睡中做一個這麼跌宕起伏又細節周全的夢也不是全無可能。她鎮定地琢磨了一會兒,覺得要不然就認為是這麼回事吧,正準備藉著日頭照進來的半扇薄光下床洗漱,忽瞄見窗格子前一黑,抬眼正看到小燕挑起門簾。
鳳九的眼皮控制不住地跳了跳。小燕他今日穿得很有特色,上身一領大紅的交領綢衣,下裳一派油麥綠,肩上垮了碩大一個與下裳同色的油綠油綠的包袱皮,活脫脫一個剛從雪地裡拔出來的鮮蘿蔔棒子。
鮮蘿蔔棒子表情略帶憂鬱和惆悵地看著鳳九:「這座院子另有人看上了,需老子搬出去,老子收拾清楚過來同你告個別,山高水長,老子有空會回來坐坐。」
鳳九表情茫然了一會兒:「是你沒有睡醒還是我沒有睡醒?」
鮮蘿蔔棒子一個箭步跨過來近得鳳九三步遠,想要再近一步卻生生頓住地隱忍道:「我不能離你更近,事情乃是這般,」聲音突然吊高急切道:「你別倒下去繼續睡先起來聽我說啊!」
事情乃是哪一般,鳳九半夢半醒地聽明白,原來這一切並不是發夢,據小燕回憶他前夜探路時半道迷了路,兜兜轉轉找回來時鳳九已不知所蹤,他著急地尋了她一夜又一日未果,頹然地回到疾風院時卻見一頭紅狐大喇喇躺在她的床上昏睡,他的死對頭東華帝君則坐在旁邊望著這頭昏睡的紅狐狸出神,出神到他靠近都沒有發現的程度。他隱隱地感覺這樁事很是離奇,於是趁著東華中途不知為何離開的當兒鑽了進去。說到此處小燕含蓄地表示,他當時並不曉得床上躺的紅狐狸原來就是鳳九,以為是東華獵回的什麼靈寵珍獸,他湊過去一看,感覺這頭珍獸長得十分的可愛俏皮,忍不住將她抱起來抱在手中掂了掂,然後,悲劇就發生了。
鳳九打眼瞟過鮮蘿蔔棒子顫巍巍伸過來的包得像線捆豬蹄一樣的手,笑了:「然後夢中的我噴了個火球出來將你的手點燃了?我挺厲害的麼。」
鮮蘿蔔棒子道:「哦,這倒沒有。」突然恨恨道:「冰塊臉不曉得什麼時候從哪裡冒出來倚在門口,沒等老子反應過來老子的手就變成這樣了,因為老子的手變成這樣了自然沒有辦法再抱著你你就順勢摔到了床上,但是這樣居然都沒有將你摔醒老子實在是很疑惑。接著老子就痛苦地發現以你的床為中心三步以內老子都過不去了。老子正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回去冰塊臉卻突然問老子是不是跟你住在一起,住在一起多久了。」
鳳九撓著頭向鮮蘿蔔棒子解惑:「哦,我睡得沉時如果突然天冷是會無意識變回原身,我變回原身入睡時沒有什麼別的優點就是不怕冷以及睡得沉。」又撓著頭同小燕一起疑惑:「不過帝君他……他這個是什麼路數?」
小燕表示不能明白,續道:「是什麼路數老子也不曉得,但是具體我們一起住了多久老子也記不得了,含糊地回他說也有半年了。老子因為回憶了一下我們一起住的時間就失去了回攻他的先機,不留神被他使定身術困住。他皺眉端詳了老子很久然後突然說看上了老子,」
鳳九砰一聲腦袋撞上床框,小燕在這砰的一聲響動中艱難地換了一口氣:「就突然說看上了老子住的那間房子,」話罷驚訝地隔著三步遠望向鳳九:「你怎麼把腦袋撞了,痛不痛啊?啊!好大一個包!」
鳳九擺了擺手示意他繼續講下去,小燕關切道:「你伸手揉一揉,這麼大一個包,要揉散以免有淤血,啊,對,他看上了老子的那間房子。沒了。」
鳳九呆呆道:「沒了?」
鮮蘿蔔棒子突然很扭捏:「他說我們這處離宗學近,他那處太遠,我們這裡有個魚塘,他那裡沒有,我們這裡還有你廚藝高超能做飯,所以他要跟老子換。老子本著一種與人方便的無私精神,就捨己為人地答應了,於是收拾完東西過來同你打一聲招呼,雖然老子也很捨不得你,但是,我們為魔為仙,不就是講究一個助人為樂麼?」
鳳九傻了一陣,誠實地道:「我是聽說為仙的確講究一個助人為樂沒有聽說為魔也講究這個,」頓了頓道:「你這麼爽快地和帝君換寢居,因為知道自他來梵音谷,比翼鳥的女君就特地差了姬蘅住到他的寢殿服侍他吧,你打的其實是這個主意罷。」
鮮蘿蔔棒子驚歎地望住鳳九,揉了揉鼻子:「這個麼,啊呀,你竟猜著了,事成了請你吃喜酒,坐上座。」想了想又補充道:「還不收你禮錢!」
鳳九突然覺得有點頭痛,揮手道:「好罷,來龍去脈我都曉得了,此次我們的行動告吹,下月十五我再約你,你跪安吧。」
小燕點了點頭走到門口,突然又回過身,正色嚴肅地道:「對了,還有一事,此前我不是抱過你的原身麼?佔了你的便宜,十二萬分對不住。兄弟之間豈能佔這種便宜,你什麼時候方便同我講一聲,我讓你佔回去。」
鳳九揉著額頭上的包:「……不用了。」
小燕肅然地忽然斯文道:「你同我客氣什麼,叫你佔你就占回去。或者我這個人記性不好,三兩天後就把這件事忘了反叫你吃虧,來來,我們先來立個文書約好哪一天佔用什麼方式占,哦,對,要不然你佔我兩次罷,中間隔這麼長時間是要有個利息。」
鳳九:「……滾。」
軒窗外晨光朦朦,鳳九摸著下巴抱定被子兩眼空空地又坐了一陣,她看到窗外一株天竺桂在雪地中綠得爽朗乖張,不禁將目光往外投得深些。
梵音谷中四季飄雪,偶爾的晴空也是昏昏日光倒映雪原,這種景致看了半年多,她也有點想念紅塵滾滾中一騎飛來塵土揚。聽萌少說兩百多年前,梵音谷中其實也有春華秋實夏種冬藏的區分,變成一派雪域也就是近兩百餘年的事情。而此事論起來要溯及比翼鳥一族傳聞中隱世多年的神官長沉曄。據說這位神官長當年不知什麼原因隱世入神官邸時,將春夏秋三季以一枚長劍斬入袖中,齊帶走了,許多年他未再出過神官邸,梵音谷中也就再沒有什麼春秋之分。
萌少依稀地提到,沉曄此舉乃是為了紀念阿蘭若的離開,因自她離去後當年的女君即下了禁令,禁令中將阿蘭若三個字從此列為闔族的禁語。據說阿蘭若在時很喜愛春夏秋三季的勃勃生氣,沉曄將這三季帶走,是提醒他們一族即便永不能再言出阿蘭若的名字,卻時刻不能將她忘記。席面上萌少勉強道了這麼幾句後突然住口像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諱言,鳳九彼時喝著小酒聽得正高興,雖然十分疑惑阿蘭若到底是個什麼人物,但無論如何萌少不肯再多言,她也就沒有再多問。
此時鳳九的眼中驀然扎入這一幅孤寂的雪景,一個受凍的噴嚏後,腦中恍然就浮現出這一段已拋在腦後半年餘的舊聞。其實如今,沉曄同阿蘭若之間有什麼跌宕起伏的恩怨劇情她已經沒有多大興致,心中只是有些悵然地感歎,倘阿蘭若當年喜愛的是冷冰冰的冬季多好,剩下春夏秋三個季節留給梵音谷,大家如今也不至於這麼難挨。想到此處又打了一個噴嚏,抬眼時,就見原本很孤寂的雪景中,闖進了一片紫色的衣角。
鳳九愣了片刻,仰著脖子將視線繞過窗外的天竺桂,果然瞧見東華正一派安閒地坐在一個馬扎上臨著池塘釣魚。坐在一個破棗木馬扎上也能坐出這等風姿氣度,鳳九佩服地覺得這個人不愧是帝君。但她記得他從前釣魚,一向愛躺著曬曬太陽或者挑兩本佛經修注聊當做消遣,今次卻這麼專注地瞧著池塘的水面,似乎全副心神都貫注在了兩丈餘的魚竿上。鳳九遠遠地瞧了他一會兒,覺得他這個模樣或許其實在思量什麼事情,他想事情的樣子客觀來說一直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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