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雲向正廳張望幾眼,見了廳中纍纍伏屍,滿目血氣,剎那之間吃驚不淺,心中對這人死魂隕之事一時也是毫無頭緒,宛如亂麻,一線細眼更是要蹦出眼眶一般瞪的老大。歸雲口中直念善哉,快步走入酒肆,略略將眾人屍身掃過一眼,惶聲自語道:「瞧這兩位施主的傷口,必是被我凌雲寺暗器所傷往生的了,哎呀,這位,這位施主就算罪孽深重,可這種死法也死的太慘了些。」嗓音靠後,業已有了哽咽之聲,再在群屍之中多看幾眼,不禁擱下法杖,掩袖嗚嗚哭了起來。
趙二叔俯睨歸雲,只道這人虛仁假義,故意嗤鼻哼聲冷笑。趙襄在一邊小聲疑道:「二叔,人又不是這大和尚殺得,他哭什麼?」
趙二叔冷笑不止,大聲諷道:「二公子啊,佛家的普渡眾生之心你就不懂了,江湖上但凡是名寺古剎的得道高僧心腸都慈悲的很,當真是慈悲為懷,兼濟蒼生,連殺雞屠狗都不忍心,更不用說殘殺手無縛雞之力的生意人店小二了。」
趙二叔話中帶刺,字字犀利,歸雲似聞非聞,哭聲極慟,趙襄聽了也不忍心酸:「二叔未免也將這大和尚說的太壞了,這五個藍衣漢子就算窮凶極惡,但也還是他凌雲寺的弟子,倘若我襄陽趙家中出了這樣五個大奸大惡的下人僕從,又被人用這樣狠的手段害死,我趙襄平心而論,多半也會不問緣由護短痛哭,然後為他們報仇吧。」
歸雲淚流不止,悲聲說道:「貧僧本是空門中人,早應參破七情六慾,喜怒哀樂,但這八位施主八條條性命,其中更有五人是我凌雲寺俗家弟子,他們不得普渡,便已往生,貧僧看在眼裡著實是,著實是悲痛的緊,想來我佛見著這樣的人寰悲劇也必會闔目零涕,更何況是貧僧這樣一個只修得點蚍蜉般微末道行的小小彌僧?」歸雲數十載春秋久羈蜀中凌雲孤峰,除了精研諸佛經典,便是苦讀《三船經》,練習其中神妙武功,更是極少出寺下山,對江湖世事瞭解甚少,雖稱得上是一代得道高僧,但見聞閱歷,均只堪**歲稚童,方丈此次有意鍛煉歸雲,待經書追回之日,好令歸雲躋身凌雲寺護寺五僧的高位,也算是功德一樁,皆大歡喜。
趙二叔面色一沉,怖聲問道:「好,好得很,大和尚,那你是認了這酒肆中的店小二和白掌櫃千真萬確是你凌雲寺弟子所殺的?」
歸雲仍未聽出趙二叔嗓音中的濃鬱血腥氣味,抹了一把鼻涕,傻傻回道:「唉,這的確是蔽寺弟子造的孽障,施主所言分毫不差。」
歸雲話語間,無意便將殺害白掌櫃與店小二元兇推攬到業已身死的五名凌雲寺俗家弟子身上,按江湖規矩,殺人不過頭點地,兇手已死,冤主也就不便再向與兇手相干如,師父,徒弟,家人,好友等人釁尋囉噪麻煩。但趙二叔何等精明的人物,與歸雲來往幾回合言語交鋒,便發現此人甚是不諳世事,並且帶著一股古板迂腐之氣,心中早起了輕覷念頭,但因歸雲方才露了一手接暗器的功夫,兀自不敢妄動,此時又是頻頻數語,趙二叔忌憚歸雲武功的心思也早去了大半,心中忖定:「這賊禿驢武功雖遠勝過我,但卻若白癡呆瓜一般絲毫不諳世情,現下他見了這樣多的死人,早已沒了陣角,加上他凌雲寺弟子也有殺人之實,我若陡然問責,他必然不知所措,哼,此時不殺了這禿驢為姓白的老小子和店小二在天之靈出口惡氣,更待何時?」
趙二叔仍是怖聲喝道:「大和尚,你認了就好!免得見了閻王,無端怪趙二爺害了你的性命!」一竄身姿,欺近歸雲週身方寸,右拳倏掛,望歸云「百會」穴位,斜俯砸來。
歸雲果真被這驚變嚇了一跳,不及遐想,左手綽杖,右手一檔,消化去趙二叔七八分拳力,趙二叔早藏後著,化拳為掌,掌勢一翻,直捉歸雲脖頸處「將台」死穴,這招正是「打虎拳」中「牽虎尾」的精妙功夫。
趙二叔得意功夫,十八路「打虎拳」來頭甚大,相傳是後唐五代時不世出的英雄名將李存孝所創,李存孝出身邊陲,又兼沙陀人血統,自小便甚有勇力,三歲已抬得起百十來斤的巨石,九歲便能跟隨外公在大塊原莽間牧羊習武,長到一十二歲李存孝武功勁力更是非凡了得,那時恰值外公,父親相繼亡故,李存孝只能與母親孤苦伶仃,相依為命,放羊為生。一日,李存孝外出牧羊,不料羊群始到山根,路埂叢林邊便躥出一隻吊眼白額的斑斕大蟲,那大蟲想也是餓得急了,炸雷般嘯了一聲,嚇散了羊群,趁亂叼了一隻肥羊便走,李存孝看在眼裡,急在心中,心想:「這劣畜叼走肥羊飽餐一頓,俺與母親卻不知要挨餓幾多時辰!」當下斷喝一聲,在週身又未尋到無稱手兵器,索性捏了一雙鐵拳,向大蟲電奔過去,大蟲雖餓的緊了,但百獸之王的威儀尚在,見李存孝衝將過來,哪將這孩子放在心上?當下虎口銜羊,虎軀一躍,甚是靈活,虎目瞅準李存孝天靈蓋,虎掌便飛甫而起,向李存孝頭顱拍來,不想李存孝身形更卓輕靈,一騰一挪,便避開虎掌,翻身騎到了大蟲背上,大蟲哪肯受李存孝之騎,當下上突下伏,尾剪爪探,均奈何李存孝不得,李存孝坐騎在猛虎身上,自覺十面威風,不可一世,那大蟲又甚是桀驁,總想顛下存孝,存孝不禁著惱,一拳一拳擂鼓般落在虎背脊樑骨上,拳勁沉穩而狠辣。李存孝身在邊陲,風餐露宿自是常有的事,曾在浪跡途中服了不少奇果異卉充飢解渴,雖未練過正派純陽內功,但這一拳一拳的勁道也是足以開碑裂石,融金化銀,江湖中身兼十數載陽剛真力的絕頂高手尚不能以血肉之軀蠻消蠻卸這等氣力,更何況是只有一身粗糙皮骨的野獸畜生?
存孝一擂十八拳,武興大酣之際,不覺身下一軟,側眼看時,這大蟲翻眼嚥氣,竟被李存孝十八拳活生生打死了。後李存孝入行列伍,隨晉王李克用東征西討,四方鏖戰,武功造詣更是絕倫,偶憶少年軼事,不禁為當年打虎奪羊創了十八路「打虎拳法」,流傳大宋,歷經無數宗師高人錘煉完善,終成了一套剛猛霸氣,威力巨大的一流拳法。
趙二叔膂力雖遠遜李存孝,但雙臂少說也有三四百斤力氣,不足破天驚石,但空劈數匝古木,徒碎千斤巨石全然不在話下。
歸雲與趙二叔大拆七八十餘招,趙二叔始終不能勝過歸雲,倘若不是歸雲腦中存有一念慈悲,幾分迂腐呆氣,趙二叔早已身死魂散,追隨白掌櫃與店小二去過多時了。兩人均走的是陽剛勇猛的路子,內功膂力更是非同小可,只可歎趙二叔修煉的是襄陽趙家獨門內功,趙家心法內功博采眾長,雜糅多路絕頂內功,自成一派,儼然有大家宗師之氣,但趙二叔武學資質平平,於趙家內功,十層至多領會三四,雖苦下勤功,但內外真力罡氣終還是弱了歸雲一籌。
歸雲和尚習究是《三船經》中凌雲寺老主持臻精化境的上上乘內功,又兼歸雲和尚與身俱來幾分呆氣癡勁,對其修習玄功大有裨益,歸雲和尚內功之強與趙二叔交手之初尚未體現,待到四五十招一過,歸雲雖也未下殺手,只當平日裡與師兄師弟切磋一般,與趙二叔拆招對招,但趙二叔還是畢露敗象,趙二叔心中不甘白掌櫃與店小二枉死,更不甘敗在這樣一個近似白癡的和尚手下,唯有獨手補天,苦苦支撐,走一招算一招了。
歸雲人似定樁,右手一起,平平常常擊出一拳,打向趙二叔上身無關厲害的穴位,趙二叔毫不領情,一個「鷂子穿林」晃閃開歸雲拳招罡氣,左腳向前逸出半步,身子跟著拳掌力道遊走方向微微一側,由氣海不迭運送真力,灌注拳顛,一拳揮出,氣堪萬鈞,細聽之下更可悉聞趙二叔體內內力逆行爆出與平空氣流摩擦出的「滋滋」之聲。
只見歸雲針縫般小眼將趙二叔拳招望了一望,讚道:「好一招『存孝伏虎』,若想拆解這招,委實得花些功夫了。」當下立個「割肉喂鷹」式,根生左腿,右腳向前踏出,宛若憑虛,將身形拉得如一彎滿弦鐵胎弓般,摩拳擦掌,運動右手指節,倏的一閃,週身內力向右掌齊湧,如金刀大馬般磅礡吐出,趙襄看兩人聲勢如嘶似泣,不覺呆了,只聽兩人雷霆般怒喝長吼,一雙肉拳一隻肉掌,業已交相纏黏,互不能拔。
趙二叔濃眉擠壓如劍,腦門青筋更是盡數墳起,涔涔白色霧氣自他髮梢頭頂散出,便如平地升騰了一場大霧。歸雲和尚一手仍攜著黃金法杖,一掌箕張,若灰蝠雙翼與趙二叔雙拳巨力相抗,肥臉贅頰間滿是酡紅,彷彿足下有柴炙薪烤般,額前腦後更是吞雲吐霧,連歸雲恁大一張可掬的臉孔,也都漸漸被霧氣所罩,隱約不可見了。
趙襄雖不能習武,但兄長父母皆是武林中不可小覷的高手,平日耳濡目染對武學概要也略懂得些,見了兩人咬牙死拼的勁頭,心下也猜到幾分:「趙二叔和這大和尚不會是拳腳上平分秋色,互不服氣,比試起內力來了吧。看這樣子,不盡其然也被我猜到了個**分,這可如何是好,平日我在家中便常聽爹爹教導兄長,說什麼,『他日行走江湖切不可仗著一時義氣,與別人拼起了內力,』還有什麼,『兩人若內力懸殊甚巨,比試比試倒也不妨,倘若兩人內功玄力修為相當,是萬萬比試不得的。』這可怎麼辦,二叔和大和尚拳腳功夫不相上下,這內功修為又能有多大的懸殊?他們這樣比試下去,非得兩敗俱傷不可,這可怎麼辦,這可如何是好,趙襄啊趙襄,虧你平日看了那樣對了閒書志怪,遇到這等事時竟連一點辦法也想不出,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百無一用是書生』」趙襄心中急的如火燒眉毛,面對這種武林困局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沒有一點辦法。
歸雲與趙二叔早已置身物外,忘他忘我,任趙襄在一邊急得跺腳,也沒有絲毫察覺。歸雲和尚不肯暫棄凌雲寺住持大師親賜法杖,只能已一手玄功,來抗衡趙二叔困獸後生之力,不僅吃力,簡直要墮了下風,這等生死為注的內力賭局,哪能容得一方勁力不支,墮入下風,還可撤掌還復元力再來重新比過的?
兩人均覺輸出內力已透支竭盡身體負荷極限,身子內更是翻江倒海,心跳耳鳴,一時縱想罷鬥不比,也由不得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