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引言 文 / 鄭雲華
老了,踩一遍落滿秋葉的金黃,我踽踽而行,去追尋那段令我難以忘懷的人生歲月。那坨坨石墩、塊塊石板似音符般,鑲嵌鋪墊於溪溝中、竹林間,乃至窄窄田埂,那些曾留下過我青春足跡的鄉間小道彎曲路徑。我知道,人不可以再重複青春,不可以像黑板寫字抹去重寫,再來一次。於是,青春結伴鮮活的無數音容相貌,在垂暮之年的今日,在有事無事的偶爾間,他或她,於我腦海時不時浮現,或清晰,或模糊,或笑容可掬,或淚流滿面。悲喜交加,如音符排列組合,譜出的一組組旋律飄逸遠去,把人生一截截殘存記憶流露、顯現。
?昨日,我碰到已多年未見的同隊知青龔治中。他先是張嘴瞪眼,而後猛地於我肩膀擊了一拳,似當年在窩兒街上趕場,知青與知青下鄉後,第一次見面那般激動興奮。他笑瞇瞇地望著我,但我卻笑不出來,苦喪著一張臉,就差眼淚從眼眶滾落。我已進入多病年齡,正在犯肩周炎。他那一拳使我疼痛得鑽心透骨。我還是咬牙強忍,用一張苦憋笑臉與他交談。我知道他並非壞意,只是激動而不知我肩膀有病。我的父親已經過世多年,但那年他站在橋頭,伸頸望著載知青下鄉,坐於汽車廂後擋板內的我,向我揮手告別的面容,至今在我腦海依然清晰。他淚眼盈盈,翕動著鬍鬚滿茬且無聲的嘴唇。扳指算,如今的我,已是當年父親送我、向我揮手告別時的年齡。父親當年會不會也在犯肩周炎?他的眼淚,是揮手的疼痛,還是父子離別傷心所致?我至今仍未弄清。不過,有一點是明白的。父親的淚與我的淚,兩代人的淚水,都是在強忍中才淌出,而後又悄悄抹去。
?迎面,一位腰纏音樂盒子的中年人走了過來,帶來一串明快的《最炫民族風》音樂。那緊密的節奏,攆走了我的追憶。我杵著枴杖,盡量擇路走,以免被人碰撞摔跤。小時秋天,我常在此道撿拾一片片金黃色的銀杏葉。那葉片呈傘狀,黃色也特別乾淨,帶回夾進書頁作書籤,且保存至今。樓中鄰居女孩,常來我家找我借書看。還書時,她手拿著一枚夾於書中,已乾枯且平展的銀杏樹葉,要我送她。我笑著點點頭說:「它的年齡比你大得多。」女孩待人禮貌,若在樓梯道遇上買菜帶物的我回家,她都要幫我提攜到屋門口。一次,我突然聽到一串「咕嚕嚕,咕嚕嚕」的鴿啼聲。我以為我身邊有只鴿子,便於地上四處尋找,又用茫然目光投向蒼白天空。
?「爺爺,你不要尋了。」女孩笑著說,「是我手機的彩鈴。」
?我的案頭,至今放有一張我最為喜愛的柴可夫斯基《第六交響曲(悲愴)》,也稱《悲愴交響曲》音碟。我幾乎每天都要打開音響瀏覽一遍。它是老柴音樂代表作,也是他人生的巔峰作品。他創作出這首交響曲後不久,便辭別人世。碟子盒封面簡介這樣寫道:「該作品是19世紀,俄國知識分子社會生活真實寫照。音樂能引起人們對那個黑暗的,慘無人道的社會制度永久懷疑,從而激發人們為自由、光明、美好生活而奮鬥。」其次,我偏愛它的另一原因是,該音碟版是由維也納愛樂樂團演奏,卡拉揚指揮。該版本曾被日本《唱片藝術》評為最佳名曲。老卡的指揮爐火純青,處理細膩、老道,富有創造性。封面上,他那張蒼老而具有個性的面容,特別是他額角那束捲曲白髮,每根髮絲似乎都充滿了音樂神韻與睿智。
?從那時起,我會常常佇立窗前,讓音樂的旋律於心靈中流淌出來,而後呆呆地,用茫然目光,向遼闊遙遠的天空瞭望、搜尋。哦!我放飛的那一群鴿子,如今你們停歇於何處、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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