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華志強:飄逝的白手絹 文 / 鄭雲華
低沉的大管奏出呻吟旋律,陰暗、抑鬱。如同從地獄深處的幽暗所傳來,似垂死老人一聲聲絕望歎息。主部的緊張不安,所呈現出痙攣的音樂形象,與引子渾然一體。接著,副部主題由加了弱音器的絃樂奏出。其旋律優美如歌,溫暖真摯,寬廣安寧,崇高且富有詩意,彷彿是一縷從心靈深處流淌出的甜蜜回憶,充滿了對未來幸福、光明的渴望與憧憬。作者說,我彷彿又呼吸到家鄉空氣,又聽到媽媽聲音。這迴光返照般的主題,美妙絕倫,令人心碎不已,愴然淚下。然而,一聲炸響的霹靂,音樂倏然展開,冥想回到現實。狂風暴雨般的音樂表達著內心衝突的激烈。接著教堂中,那支輓歌般的音調,瀰漫著濃重的悲情,再一次展示了焦灼不安的主部,與光明幸福副部的交匯。於是,嚮往美好的極大熱情,在悲痛中逐漸消失。孤寂的單簧管也慢慢散去。低音絃樂反覆撥奏出步伐般下行音階,顯得淒切而無奈
汽車於低沉的轟鳴中緩緩行駛,繞廣場一周後,便駛進了市區狹窄街道。街兩邊,已站滿歡送與告別的人群。「熱烈歡送知識青年到農村去!」「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橫牽過街的條條彩色橫幅標語,似一道道彩門,讓滿載下鄉知青的一輛輛篷車,徐徐從橫標下駛過。我站在車後,一臉木然,呆呆的目光搜尋著可能要來送我,跟我告別的朋友同學和親人。那支「咪來多啦索拉索咪索」的運動員入場音樂,於喇叭裡反覆播放著,在清晨因霧靄籠罩而顯得灰濛濛的城市上空盤旋、迴盪。此起彼落的鞭炮,在驟起的煙霧中炸響。文化宮門前,鑼鼓聲聲,一排手握銅管,胸佩紅領巾腮幫鼓脹的少年正吹著嘀嘀嗒嗒。旁邊,站有幾位衣帽整潔的市領導。他們頻頻向駛過的車輛揮手致意,彷彿車上滿坐出征將士英雄。然而,越是喧鬧,我的心便越是偏遠孤寂。不知咋的,我突然想起不久前,每年國慶節前兩天,市裡都要槍斃犯人,而後滿城貼滿畫有硃筆的死刑犯「佈告」。刑前押死刑犯遊街,車隊也是從廣場出發,繞今天同樣的行車線路行駛。只不過今天是鑼鼓喧天,彩旗飛揚,而那日則是開道警車警報聲囂叫,陰風慘慘,滿城肅殺。車在緩慢行駛,似乎在抹去我昔日的記憶。我已不再屬於這個城市,車司機台裡坐的帶隊幹部,懷中正揣著我們這車知青的戶口名單。下月,市裡糧票供應,已不再有我的一份。
?驀然回首,我看見了她,正擠站在街邊人群中,向我揮手致意。在緩行且不停晃動的眾多面孔中,她已經把我認出來,看見了站在車後的我,並頻頻地向我努力招手。我卻抑制著自己,假裝未看見她。實際上,當汽車拐過彎,我便看見了她。她秀美且線條清晰的臉龐,加之齊肩短髮所顯示出的那份高貴,使我在眾多人群中,一眼就能將她認出。在我的印象中,她的目光總流露著一種矜持與孤傲,使無數男生包括我,都不敢直視而自慚形穢。一次,她提攜小提琴,於我家門前小路經過。我記得是夏天,她穿件淡黃短袖越南衫,露著手臂。那時女孩,包括我姐姐都時興這樣穿。我居然跑到牆角後躲起,等她過去我才站出來。後來,我常因此事而責備自己,簡直連一點男子氣概都未有了。此時此刻,站於車後的我,虛榮與自尊使我面無表情一副冷漠,假裝未看見她。而此時的她,卻落落大方,毫無拘束,微笑著,加大了招手弧度,且不停呼喊。車,緩緩行駛著。由於周圍嘈雜,她以為我還未看見她,便從衣兜掏出一張白手絹,抖開,兩手指捏手絹角,手臂帶動手腕,似拉小提琴時用右手揮弓一般,優雅地,使勁朝我揮動。白手絹來回地晃動著,似一朵白雲於她頭上飄浮。
?我終於被感動了,情不自禁地放開抓車篷立柱的手,也向她微笑著頻頻揮手。當兩人目光剛交織一起的那一瞬間,後面徐徐駛來的一輛知青車,便很快擋住了視線,將我倆交匯的眼神分開。我伸頸偏頭,很想繞過後一輛車,再看一眼她的容顏。然而,一輛跟進一輛的車,再也沒給我這個機會。車隊駛出城區,沿龍門河行駛。這條有梧桐覆蓋的河岸石欄杆旁,曾留有我童年的身影,似乎也一去不復返了。傷感時時襲來。我記起我與她最後一次接觸,是學校已打算「停課鬧革命」,班上辦最後一期黑板報。那時,教室對窗那塊牆,是班上黑板報園地。每半月一期。她負責寫粉筆字美術字,我負責畫刊頭提花插圖。板報出齊,正打算收拾場合,洗手。一位高個子男生,戴眼鏡,身穿藍卡嘰學生制服,走進教室,站在板報前。班上同學將他圍住,問長問短。他自報了家門姓氏,說自己曾是本校畢業生,是「南下長征隊」從北京回校來點火鬧革命的。我抬眼一看,他胸前佩了枚「清華大學」校徽。我眼睛一下大了,那不是我所夢寐以求,心中嚮往之神聖?頓時,我對眼鏡大男生刮目相看。但我從站在旁邊的她眼中,也看出了她對清華大學眼鏡生的敬仰與羨慕。
?像那位大男生一樣,胸前也能佩戴一枚「清華大學」校徽,是我與她曾經的理想,夢寐以求的境界。然而,一場革命把所有人的命運完全改變。對那枚校徽的嚮往,變得可望而不可即。學校不再上課,球場荒蕪一片雜草叢生。開始,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去學校看看,後來也就不再去了。她何時開始學小提琴,我並不知道。但以前同班時,我從未看出她有音樂素養,她屬一塊讀書的料。
?「華志強!」
?汽車駛上龍門大橋,我聽見有人喊我。伸頭一看,父親站在橋頭,正向我揮手。昨晚,已說好他與母親都不來送,以免大家難受。然而,父親還是悄悄來了,獨自站在橋頭顯眼處。我理解父親心情,他要最後送兒一程。我向父親揮手時,淚水已模糊了我雙眼。汽車駛過大橋,拐過彎便提了速,揚起的塵土,把這座曾養育過我的小城,以及站立於橋頭的父親拋於車後,置於一片迷茫中。我抓住車廂後擋板,與同車男女生知青一道,於顛簸中向遠方駛去。汽車在搖搖晃晃,我開始打盹瞌睡。迷糊中,她那片飄逝了的白手絹似乎又飄了回來,在我眼前不停晃動,似乎飄落進那段我想像的,即將去那兒插隊落戶,那片綿綿川滇大山的山澗溝壑,叢林小溪;也飄落進了我艱難的農村苦澀日子中,
?這年,我18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