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田惠平:18個知青 文 / 鄭雲華
田惠平:18個知青,就像泰山頂上18棵青松
田惠平:18個知青,就像泰山頂上18棵青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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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鼻樑又開始發酸,又要想哭。剛才汽車開動時,我就哭了,是躲在翠英姐背後悄悄哭。並非我愛哭,而是看見別人哭時,我就忍不住。今晨,爸提著鴿子送我來車上,帶隊的說,不能帶鳥籠。爸打算把鴿子帶回去,我不願意。爸就把他與我的手絹,將其一角打結,成一兜。套於鴿肚,再把手絹兩角於鴿背打結繫上,讓鴿的頭頸外露。而後,爸解下根鞋帶,兩頭把手絹繫上,套放在我脖子,讓兩隻鴿子吊放於我胸前,像北方人冬天,懸吊胸前的兩隻大棉手套。我執意要把鴿子帶到農村,是我怕孤獨。爸在家養了一大群鴿子,我從小就在鴿子中長大,聽慣了鴿子嘀咕。它那一搖一晃走步,實在可愛。下鄉後已說好,跟翠英姐一起分在一個隊。但她總不會每時每刻與我一起。她不在,鴿子在,我就不會孤單了。
?汽車一直朝前開去。路兩邊的山,越來越大,坡越漸顯陡,似乎有種要藏匿深山之感。一上車,我就看見他,先是站後是坐在車後擋板內。車後灰塵大,大家都在靠前坐,他卻仍坐那兒。他的頭髮捲曲著。戴口罩臉上方,一雙深邃目光投落遠處。樣子有點像連環畫冊封面的保爾·柯察金。他穿一件黃軍衣。軍衣罩在棉衣上,太短。棉衣下露出一截。他坐在自己木箱上。那是一個由裝過藥的藥箱改製成的,上面印有「小心雨淋」,其上是只撐開雨傘,有幾顆雨粒飄落的圖形標誌。翠英姐曾悄悄對我說,她認識他。他跟她是一個學校同級不同班的同學。一車人在顛簸中,似喝醉般昏濁地打瞌睡。鴿拉屎弄髒了我衣服,我用紙擦淨後,也開始打瞌睡了。
?「下車,下車。汽車過輪渡了!」帶隊幹部鄭大姐,從司機台窗伸個頭出來,對後車廂內知青喊道。
?橫江於開闊江面緩緩流水中延伸,冬日陽光反射於江面有些刺眼。車停靠於江邊斜坡,其他同路的知青車早已不見蹤影,我才知我們這輛車路上拋錨掉隊。知青一個個下車,去偏僻處方便。幾個男生散煙點煙於江邊岸上,一邊吞雲吐霧,一邊指點江山。他獨自站在江邊,用一種繪畫人,側頭虛視目光投向遠處。我從挎包摸出兩個紅橘,遞給翠英姐。要她去認識一下同學。我們僅此兩人,其他也不熟悉。周翠英走到他跟前,遞了個紅橘過去說道:
?「我叫周翠英,是你的同學。你在二班,我在四班,牆挨牆。」翠英姐把紅橘遞給他說道,「這是我的好友鄰居田惠平,分在一個隊。」
?「我叫華志強。」他接過紅橘笑著說,「你一說就好像有印象。你班學俄語,我班學英語?」而後側過頭來對我說,「你好!你好!」在剝開橘子吃時,他看見我胸前頭直晃動的兩隻鴿子,伸過手愛憐地撫摸著,又將嘴裡吐出的兩顆橘子粒,攤於指上逗鴿子啄。而後問:「是本地鴿還是洋鴿?」
?「本地鴿,洋鴿咋認?」我問。
?「洋鴿羽毛間有黑斑點,金黃眼,鼻包大。本地鴿片灰色,鼻包小。」他一邊吃橘子一邊說,「你這兩隻是洋鴿。」。
?我點了點頭,「我爸說它是雨點後代?」
?「哦喲!雨點是歐洲放飛最遠的鴿子,屬世界冠軍。」
?「你看過《十萬個為什麼》?」
?他點著頭說:「頭大顯方是公鴿,頭小顯圓是母鴿?叫啥名字?」
?「公鴿叫上山,母鴿叫下鄉。是爸取的……」
?「諧音就是:公鴿叫亞當,母鴿叫夏娃。」華志強說。
?上船囉!鄭大姐招呼大家,站上已載滿汽車的輪渡船,朝對岸駛去。江面無大橋,汽車過江,全靠渡船載。過了江,汽車爬上斜坡。知青們一窩蜂爬上貨車。汽車向前行駛了一陣,不久,離高縣城不遠時,又拋錨了。兩個汽車師傅提著傢伙,鑽到車下搗弄一陣,又鑽出,臉上一籌莫展。推!站在車下,有人喊他叫「白牛」的小伙,用肩頭頂在車廂角,使了使勁,汽車紋絲不動。鄭大姐拍拍他肩,叫他別使蠻勁,而後喚大家下車一起推。汽車行駛了幾十米,又不動了。看來,今晚要當山大王。鄭大姐與司機交涉一陣,叫他倆輪流看車守夜包括滿車行李,算加班回去給報銷加班費。然後,她帶著一群知青,進縣城打旅館住,並與市知青辦電話聯繫,叫重新派輛好車來。住進縣招待所,我跟周翠英,還有兩個女生住進一間屋子。她們住下後便去縣城逛街去了。我一人在屋,關上門,把手帕解開,將捆了一天的兩隻鴿子,放於屋子地上。鴿子翅膀已被爸用膠布纏上,飛不起來,只能在地跳躍走步。我把隨身帶的鴿糧,即包谷高粱撒在地上,又去打來碗水。喂完鴿子,我也打算出去看看這座於山夾縫的縣城。有人敲門。門半掩開著,華志強走了進來。他手裡拿著一個紙盒。像是裝過兒童積木玩具盒,其上有積木圖案。「我剛才在文具店,向售貨員要的。」他說。他又去找來竹篾片,麻繩,把紙盒綁上,加固墊硬做成鴿籠。又用身上鑰匙鏈的小刀把紙盒四壁挖出小洞,給鴿籠開窗。他做事顯得很投入專注。咕嚕嚕。地上,公鴿正脹大脖子不停嘀咕,不停向母鴿傾訴著。
?吃罷晚飯,我去街上轉了一趟。街燈幽暗,行人緲緲,街頭,只聽見南廣河水,於黑暗中嘩嘩流淌,遠去。回到招待所,門口,鄭大姐正在與高中生王大泉,和一位叫袁達成的知青交涉著。男生房間內,傳出一串口琴聲,曲名好像是《幸福的種子寄遠方》。洗了腳,我跟翠英姐便早早睡了。第一次離家,躺在這個山間縣城小床被窩,又想哭,但我不能哭。我已經長大,今年十六歲,已不再是小孩。離家時,我曾告誡自己,如果想哭,感到孤獨,就去想鴿子。咕嚕嚕,咕嚕嚕。鴿子在紙盒中,真的向我呼喚了兩聲。半夜,我醒來,一勾彎月正斜掛於窗外山顛。山間夜靜謐,冰冷,傳來河水嘩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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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市裡重新派來的車輛中午時趕到。來的是輛公共汽車,隨車還來了兩個汽車修理工,並帶來些工具配件。把行李搬到公共汽車上,我們當晚到達貢縣縣城,才知跟我們同批出發乘其他車的知青,昨晚在縣城住了一晚,今晨已被送到落戶生產隊。縣城的溫泉浴不錯,可治皮膚病,好多知青都去洗了,熱氣騰騰水中一股硫磺味格外刺鼻。第二天一早,汽車便載著我們,先是沿一條溪溝行駛,而後便於盤旋狹窄公路,往大山深處駛,匆匆朝落戶點趕去。公路一邊是懸崖,一邊是絕壁。我看見車上人大家都停息靜氣提心吊膽,生怕掉落山崖車毀人亡。終於,汽車在一個馬鞍型丫口,叫馬踏嘴地方停了。前面已無路,鄭大姐叫大家各自搬下自己行李,讓汽車掉頭往回開。昨晚,她已跟窩兒區聯繫,落戶生產隊今早會派人來馬踏嘴接應。
?清晨山頂,綠陰覆蓋。路邊,杉樹伸展著。巖壁上,幾棵青松直立,在冬日霧靄中,顯得靜謐肅穆。林間小路時影時現可見人走動。「闖鬼囉!昨天沒看見汽車,今天恐怕又開走了。」聲音處,走出一串人,頭包白帕身繫圍腰布,肩扛扁擔籮兜。走在前頭是一位身穿褪色藍卡嘰中山服,腳穿膠鞋,頭髮直立的人。他手拿一包「朝陽橋」香煙,邊走邊向在場所有男生一支支遞發,笑嘻嘻說道:「歡迎歡迎!」「這是我們田壩大隊的張德坤張支書。」旁邊,一個眼睛鼓鼓的年輕人介紹說,並自我介紹他叫趙啟龍。於是,鄭大姐走上前去,與張支書握手寒暄,而後從身上摸出知青戶口名單,交給他。張支書邊看邊自言道:「哦,18個!」
?「同學們,你們響應**的號召。」張支書站上土埂高處,指著山頂上那幾棵挺拔松樹,用有些沙啞嗓門,對馬踏嘴站的一壩人說,「來我們田壩大隊安家落戶,這是反修防修百年大計。你們18位同學,就像那個戲,叫沙、沙家……」
?「沙家濱,沙家濱。」鼓眼趙啟龍在一旁補充說。
?「哦,對,對,沙家濱那裡面的18棵青松。歡迎歡迎!」
?張支書帶頭鼓掌,壩中的人也跟著鼓起掌來。而後,他開始念名字。九男九女,每隊三個。我,周翠英,還有個叫吳小琴的女同學。我們三人分在二隊。華志強分在六隊。念他名字時,他正仰頭望山頂巖上那幾棵青松。看到各隊社員把分到本隊知青的行李挑的挑,抬的抬,而後上路。朝各自的回隊路走去時,不知怎的,我的鼻子突然發酸,嗚嗚地哭了。鄭大姐走過來,像我是她女兒般把我摟在她懷裡,一隻手捧著我頭,另一隻手用她的手絹替我擦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