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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9章 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 文 / 鄭雲華

    華志強: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

    過完春節,回到田壩那天,已是傍晚。簡單做了點飯吃,而後燒水洗了個澡,便匆匆鋪床睡覺。直到第二天早上,陽光從牛肋巴窗照射進屋,我才從被窩坐起,舉起雙手,伸了個懶腰。吱嘎一聲,我開門站在門口,陽光有些嫵媚。路口那棵梨樹的白色花骨朵,以及山壁前三兩株桐梓樹的桐梓花,已在含苞。從路口往住屋走的那條小路,兩旁野草已長高,魚秋串草開出了朵朵小白花,且欲封蓋踩出的路徑。小溪河對面,青黛的山巖,還籠罩於清晨霧罩中,顯得有些迷茫。然而,當我定神往屋前坡坎下的菜地望去,只見無數的白蛾在撲飛、追逐。簡直就是白雪飄飄,漫天飛舞了。小時,我曾用衣服去撲蓋抓過。還用一片小白紙,繫於一細繩,在空來回舞動,讓白蛾來追逐。但我從未見過這麼多的白蛾呀!難道這屋前在演《白毛女》?在「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我跳下菜地一看。原來,我們栽種的蓮花白菜,沒有一棵包上,嫩菜心攤露著。全給養了白蛾卵。菜心的嫩葉上,仔細辨認,爬滿條條青蟲。嫩葉上,鋸齒缺、窟窿無數。回來的路上,我還在想,那一塊地的蓮花白,肯定棵棵都成了岳家軍中,岳雲揮舞的銅錘了。那一片菜地,我可是花了力氣,挑了好多挑糞便去澆灌的呀!誰想現在成了白蛾的餐廳了呢?

    「青年吔!人懶地不能懶喲?」王老ど那次去水田引水,扛著鋤頭從我們知青住屋前經過,見生產隊劃歸我們的菜地,自從收了包谷紅苕後一直還荒著,便對開著門,正在屋內睡午覺的我們喊道。

    「老ど老ど,你說我們這塊地適宜栽種啥子?」龔治中並沒睡,斜倚於床頭被子上吸煙。他把王老ど喊進屋來。

    「寒露胡豆,霜降麥。我看季節一過,栽種啥子都不行。」

    「不行?你看今年我們地中的南瓜!」他指著土牆屋頂上,放的一排黃南瓜說道,「當時你也說不行。現在咋個樣?」

    「這叫懶人有懶福。」

    「老ど,這樣。你自留地土頭種的那個蓮花白,我看長得還不錯,幫我買點蓮花白苗來栽上?」龔治中從荷包拿出兩角錢來,遞給他。王老ど想接不想接。「哎呀!桌上報紙包的谷糠送給你,到時再幫忙栽下?」

    「包不包得起我不管喲?」王老ど接過錢,又將桌上的谷糠,倒進自己圍腰布中,而後扛起鋤頭又走了。

    「肯定是老ど整了我們,買的跟他土頭的蓮花白苗,不是一個種。」龔治中也起了床,坐在門檻抽煙,對正在蓮花白地裡埋頭逮青蟲的我說。

    龔治中後來找王老ど來理論過。王老ど只笑不答。他後來從他的地中,砍了還剩的最後兩棵,長得有籃球大的蓮花白,背來送我們,而後把我們菜地的蓮花白葉,全部砍了,背走。由於我們未餵豬及家禽,像淘米水、米湯、谷糠、菜根,以及推豆花後所剩的豆渣,地中如紅苕籐、南瓜籐等可以用來餵豬的,都無用場。王老ど人聰明,經常來我們知青屋轉,佔點撿拾豬飼料的便宜。當然,他還是常常要幫我們抓一碗泡菜,舀一碗豆瓣醬來。

    田壩,或者說農村真正春天的來臨,是過了倒春寒,即凍了桐梓花後,氣溫轉暖才開始。如果說秋天的田壩,滿目蒼然,層林盡染,天高氣爽。而春天的田壩,卻滿目蒼翠,一派盎然,生機勃勃。在漫山遍野中,先是點點鵝黃,接著朵朵嫩綠,而後鋪陳開去,一片片的翠綠、嫩黃,渲染於山林,山岡,溝壑溪谷。此時,碗豆花胡豆花,跟在其後的菜籽花,也來湊熱鬧,一籠籠,一片片地簇擁於路邊地頭。經歷了整整一個嚴冬酷寒熬煎的茫茫山野,顯得明亮清澈暖意融融了。

    在田壩,綠葉覆蓋最多的山林樹木是絲李子樹。山上成林的,或者說僅殘留的一點原始森林,裡面的樹幾乎都是絲李子。絲李子無須栽種,其發芽生長屬自生自滅。生長條件也不選擇,巖壁。瘦削地均可恣肆伸展。絲李子屬雜木,木質堅硬,可做床桌凳門。我們知青點的傢俱,幾乎都為該木所造。但該木順經,經常爆裂。有時開料改板,易裂成兩塊。改板後怕爆裂,木匠常要用篾片繫緊兩頭。其次是杉木。該木多為農家栽種。生長於田間地頭路口,以及房前屋後。杉木伸展挺拔,針葉,一根主幹,不分椏。砍後樹樁又可發芽,大概二十年成材。其木造梁,是建房的必備材料。該木瀝水,不易腐蝕,可造木桶腳盆水車等。農民說,栽一棵杉木,人一生可砍三次。第一次砍,造傢俱,成家娶媳婦;第二次砍,跟兒子蓋房子;第三次砍,給自己打造棺材。其次,就是楠竹林居多了。鬱鬱蔥蔥楠竹林,在微風吹拂中,帶有沙沙而遠去的聲響,給人以遙遠而遼闊的遐想。它不以莊稼爭地,在河谷山溝的亂石中生長,或房前屋後遮陰。可能大家都知道東坡先生那句話:寧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因而在田壩,幾乎沒有一家不栽竹的。竹同樣可製作桌椅板凳,也可修房造屋,可做簸箕、籮兜、背兜,以至牽牛鼻的繩。

    然而,真正使春天變得誘人可愛的,還是田壩那漫山遍野生長的茶樹。茶樹屬灌木植物,挨地長。每臨春天,一叢叢,一籠籠的茶樹,沿陡峭山坡鋪展。開始,一星星、一點點,似米粒大小的春芽,毛茸茸的,難怪有人稱此芽為毛尖,悄悄吐露在茶樹平展頂面,此時,也有人叫其春芽為雀舌。這些毛尖與雀舌,經春霧瀰漫,春潮浸染,由一點點嫩黃,變成一朵朵、一團團、一塊塊嫩綠,最後連綴成一片,把整個山岡覆蓋包裹成蒼翠綠茵,惹人眼目。最先,茶樹僅於只是農家房前屋後三兩株,自種自飲,或待客友。後來大隊要搞副業,即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經張支書盤算,辦茶場可能是靠山吃山的最佳途徑。但大隊是空機構,無一寸土地,從何栽植茶樹?於是便要求每生產隊劃出一片土地歸大隊所屬,開闢大隊茶地,種植了大片茶樹。同時,又派人去供銷社,培訓了三五個制茶技術人員。幾年工夫,田壩茶場便有了自己的茶園,作坊及設施,自己的賬目與收支。張支書也有了自己所支配的小金庫。趙啟龍是茶場會計。

    掐指算,來田壩插隊已一年多。每天扛起鋤頭,似歌中唱的「迎著太陽出,伴著月亮歸」。忙碌一天,回屋煮飯吃飯、洗腳睡覺,便盼著七天一場去窩兒趕場會友。回家過年,已有知青陸續回城,又去成都看畫展,開闊了一番眼界,再回到這半山茅屋,心都涼了半截。真可謂渣滓洞那幅對聯:世上已過千年,洞內依然如舊。這次回田壩路上,我對自己說:不能再像去年那樣過,必須有所作為。而其作為就是練好小提琴。我把母親悄悄給我的錢,她想讓我去買點衣服褲子之類穿的東西,而我卻拿去買成了提琴的肩墊與校音器。小提琴gdae四弦,校音器一般最少要買兩個。由於錢少,我也只好買一個。但不管咋說,我這次是有備而來,弦也備了兩套,一定要把開塞練習曲拉到十幾課去。前幾天,參加吳小琴招工回城的告別宴席。吃的那頓飯,簡直如同從背心般滾落難以嚥下。女生還可嫁人回城,男生嫁誰?還不是全靠自己本事打天下。當然,吳小琴請客,是人家的心情,也並非有何過錯且無可厚非。難道屬花錢不討好?人家是對一年多來的那段知青命運的懷念,是對曾在農村朝夕相處朋友的尊重。一年前,下鄉來,那種集體生活剛凝聚,一切都顯得那樣新鮮好奇。大山中的野氣,讓每個曾蝸居城市的少男少女心靈之上,似乎多了幾分浩然與豪爽。然而,好景不長。隨著下鄉一年後特供,即每月每人35斤糧票、8塊錢和半斤肉的取締,生活從此與當地農民無任何區別。以及下鄉回城陸續走人,使得每個知青都須為自己的未來考慮,都須為自己回城而博弈,從此而人人自防,相互戒備。整個知青隊伍從此人心渙散,原始**生活一去不復返。也許,吳小琴返城的那場請客,是我們一群田壩知青,告別往日生活的最後晚餐。對我來說,既無返城門路,又無招工方向,只好聽天由命,順其自然了。在一度的彷徨中,我聽說茶場由於人手不夠,要從各隊抽人去幹活,采春茶。趕場時遇到白柳,他說他可能會去。我也想換一個場合生活一段時間,我已經住厭了生產隊。何況,萬一在茶場有更多機會練琴,又何樂而不為呢?回生產隊,我去問趙啟龍,他說有抽人這回事。我找到王隊長,說我想被抽去茶場幹活。王隊長說:「反正都要抽,你去他去反正都要人去,就你去吧!」於是,我把鋪蓋一卷,帶上幾斤米,提起小提琴,便去茶場打工了。

    茶場,位於田壩金元寶地形中間那座山頂,與田壩小學緊挨,與二隊知青點遙遙相望。好幾個同我一樣抽來打工的知青或社員,都是早上帶著中午飯來吃,幹完一天活後,晚上又回去住,第二天再來。由於茶園分散,各隊都有,若明天去你處采,你便在本隊等,不必到茶場來齊人。田壩小學有老師兩個,黃代富抽到窩兒教書後,大隊又找了位回鄉青年來教,姓杜叫杜老師。據黃代富說,是他把杜老師推薦來代替自己當代課老師的。杜老師做學問認真刻苦。他用一年時間抄完了一本《新華字典》。他說,一認字,二練字,三自己有了本字典。學校原來會拉京胡的陳老師調走後,換了一位姓楊的女老師來,是正式教師,四十來歲,家也住窩兒。每星期一早上來,七點走,趕九點開課,星期六下午又回去,平時在學校住。去年在窩兒樣板戲節目匯演時,我們就認識。她人好心善。學校教室有個二樓,隔牆建。一邊女寢室,一邊男寢室。杜老師每天回去。其寢室僅為午休所用。農村上課一天四節,從上午九點到下午一點。兩點才吃飯,也談不上午休了。下午批改完學生作業便匆匆回家了。若有事,杜老師還要把作業帶回家去批改。我跟白柳商量,且徵得楊老師同意,我倆搬到學校住。自從那次偷籃球來打,被江老師告狀,我與白柳站在一起扛,加之打柴遇險,他算我的救命恩人,於是似乎我倆就有些默契了。

    ?我終於實現了我可以早上起床練琴的夙願。每天清晨,天麻麻亮,我便搬張凳子,坐在教室前操場壩邊,面對東方,面對四周山脊還在一片茫茫霧靄中沉浮,以及山對面田壩二隊,周翠英田惠平居住的白色瓦屋,我開始了我的小提琴晨練。先是一段音階練習,接著是開塞練習曲,而後開始拉自己所熟悉的歌曲。那悠揚的琴聲,在蒼茫中擴散、延伸、跳躍、顫動,彷彿帶著清晨的朝露在山谷間流淌。此時,山對面,幾隻鴿子從白瓦屋飛出,於空中翻飛翱翔。田惠平養的那群鴿子,亞當與夏娃已孵帶出了一群小鴿崽,她又把上山與下鄉,被我取掉的名字,用到了它們的鴿子後代身上。一群鴿子把嗚嗚的鴿哨聲帶進了藍天,把陣陣喧囂帶進了遼闊,伴隨我那「長著兩棵美麗的白楊,那是我可愛的故鄉……」的琴聲盤飛,從我頭頂掠過。於是,山岡甦醒了,原野甦醒了。太陽從遠處山脊爬起,把一片金色撒滿大地。

    在茶場,每天工作就是採茶。一群人背著背兜滿山竄,吃中午飯時,把採到的茶葉背到茶場,攤曬於茶場門前的篾席上。待吃罷午飯,鮮茶經曬焉不易脆碎,便將其放進木磨推。木磨為一塊圓木板,上有道道由心向外伸木條。上一木圓桶,無底有蓋。把曬焉後的茶葉放進桶中,加蓋。而後推動木桶於有道的木板轉動,讓桶內的茶葉於木板搓裹,使伸展的茶葉捲曲。推裹後的茶葉,有種淡淡的清新味。而後再晾乾,製成初茶,最後統一送供銷社。若無茶葉采,平時幹活,就是給茶樹施肥除草,開墾新的茶樹林。到茶場幹活,也累,但唯一好處就是不做飯。頭晚把米打好,交給茶場的大爺,第二天一早他會給你蒸熟,你直接去端。中午晚上也一樣。茶場大爺只管蒸飯,不管做菜。我們常常沒菜吃,有幾次還用鹽巴匯飯吃。學校楊老師經常從家裡帶些菜來學校做著吃。她還在操場邊空地種了些蔬菜,有時學生家長也托學生給她送點季節菜來。我跟白柳便常常被楊老師叫去一道吃飯。

    白柳把他的口琴也帶來了。晚上吹吹,有時我倆還要合合樂。他的口琴不能變調,只有我的小提琴去將就他。我還在後悔過年回家買的那個校音器。當時添點錢買把口琴,不也同樣可以校音?且一舉兩得。白柳還帶到學校來一樣東西:歌本。其名為《戰地黃花分外香》。歌本很厚,約500頁16開,油印,是白柳學校戰鬥團解散,下鄉前,原先曾一起的戰友為了懷念那段友情,合夥編印,人手一本。歌本屬集大成者,幾乎收集了文化大革命中,包括1949年以來大陸中國的所有革命歌曲、電影歌曲、蘇聯歌曲,以及《毛ze東詩詞》歌曲。我是聽周翠英講的,她就很想弄到手一本。

    「文革的所有歌曲中,最抒情的,要數這首《各族人民熱愛**》。幸福的加椰琴在海南江畔激盪;熱烈的達布鼓在天山南北敲響;歡快的木笛吹奏在檳榔樹下;深情的馬頭琴迴響在內蒙草原上……」我翻著歌本,情不自盡地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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