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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九章 幫這個忙 文 / 南拳王

    段雲飛自從當上政協委員後,開會的時間多了,工作也比以前忙了許多,他有很久都沒見過金鵬。一日段雲飛路過果子巷,忽聽見有人叫段爺,他發現金鵬坐在一家小酒館靠窗的位子上,正向他招手。

    段雲飛走進酒館,因很久沒見,想和金鵬聊聊。

    金鵬喝酒的方式使段雲飛大吃一驚,他要的是九分錢一兩的劣質白酒,沒有下酒菜,他把桌上免費提供的醬油、醋倒進碗裡,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打開,裡面露出一顆光滑圓潤的鵝卵石……段雲飛目瞪口呆地看著金鵬,不知他在搞什麼名堂。只見金鵬把鵝卵石放進醬油裡泡了一下,然後用筷子夾出放進嘴裡嘬一嘬鹹味兒,就一口酒喝下,又把鵝卵石重新泡進碗裡。

    段雲飛問:「金鵬啊,你怎麼跟塊石頭幹上啦,這是種新喝法呢,還是兜裡沒錢,買不起下酒菜?」

    「不是月底了嗎?沒錢啦,離開支還有幾天呢,先湊合著吧。」金鵬說著又咂巴起鵝卵石。

    段雲飛要了一瓶「劍南春」和幾個涼菜,對金鵬說:「別咂巴你那石頭了,我請你。」

    金鵬沒動筷子,他神色黯然地說:「段爺,我沒臉吃您的,當年您在抗戰光復後幫我擺平了漢奸的帽子,我還沒來得及報答您。段爺,我對不住您,您坐了二十五年大牢回來,照理說我該幫幫您,可我無能啊,自個兒都混不好,我他媽能幫誰呀……。」金鵬說著眼圈都紅了。

    段雲飛安慰道:「別這麼說,我段雲飛如今舉目無親,只有你這麼一個故交,當年你兩次救過我的命,是我欠你的情,不過我現在也沒什麼能力回報你,真的很慚愧,來,什麼都不說了,咱們喝酒。」

    金鵬喝下一杯「劍南春」,心情似乎好了起來,話也多了:「段爺,您還記得你師兄陳爺吧?頭些日子我碰見他啦。」

    「陳元龍,他還活著?」

    「活著呢,就是活得不太好,也是坐了十年大牢,今年年初剛放出來。」

    「怎麼,他也坐牢了?不會吧,他可是個老革命呀。」

    金鵬夾了一塊豬耳朵放進嘴裡:「解放後我就沒怎麼見過他,可也是,人家當了大官兒,誰搭理我一漢奸兼臭拉車的?陳爺先是公安分局的局長,到了『文革』那年,陳爺已經是市局的副局長啦,照理說陳爺混到這份兒上不容易,可不知咋回事兒,六七年底陳爺被拿進大牢,一關就是十年,聽說陳爺是叛徒又是日本特務、國民黨特務,罪過大了去啦。」

    「金鵬啊,你揀重要的說,他現在怎麼樣?你怎麼看見他的?」

    「頭前日子我幫煤站拉蜂窩煤,不是要過冬了嗎?家家都得存點兒煤生火取暖呀,煤站的人忙不過來,辦事處就叫我們聯社去幫忙送煤,我負責教子胡同那一片,陳爺被放出以後,上面說他的事兒還沒完,不能分配工作,就暫時住在那兒,還真巧,陳爺住的那個院離當年夏嵐小姐死的那院只隔了一堵牆,是上面分配的還是陳爺自個兒要求的我就不清楚了。那天我把煤往院門口一卸就打算走,我朝院裡吼了一嗓子,誰要的煤?可自個兒看好了,回頭丟了我可不負責。這時陳爺端著塊木板搬煤來了,他把蜂窩煤一塊塊碼在木板上,再從院門口端到他住的小屋裡,弄得自個兒跟煤黑子似的,我瞅著他眼熟,一琢磨,哎喲我的媽呀,這不是陳爺嘛,他怎麼住這兒來啦?我說陳爺,您還認得我嗎?陳爺抬頭看了看,一眼就認出了我,你是金鵬吧?您瞧瞧,記性真好,要麼怎麼說是當警察的呢。不像我,屬耗子的,記吃不記打,什麼事兒撂爪兒就忘。我說陳爺,您還記得你師兄段雲飛段爺嗎?他也出來啦,您想見見嗎?陳爺說,哦,以後再說吧……。」

    段雲飛馬上打斷金鵬的話:「金鵬啊,你以後再看見我師兄陳元龍不要再提我的事,人家雖說也遭了難,可那都是共黨內部的事,和我這種人性質不一樣,我師兄也有自己的難處,我們應該體諒才是。」

    兩人走出酒館時,金鵬說要送送段雲飛,他用一塊乾淨毯子鋪在三輪車的平板上,請段雲飛坐上,然後蹬起了三輪車:「段爺,您可能不知道,幹我們這行的如今有了新稱呼,叫板兒爺,我喜歡這稱呼,好歹是爺呀,比原先叫我們臭拉車的強多了。」

    金鵬熟練地在街上的車流中拐來拐去,猶如魚兒入了大海一樣自如。他今天心情似乎不錯,酒量也見長,喝了半斤「劍南春」居然沒醉,除了有些亢奮話多外,還不見失態,看來金鵬如今已經摘掉「酒膩子」的稱號了,他正興致勃勃地哼著一支小調:

    桃葉兒那尖上尖,柳葉兒遮滿了天兒。

    在其位的你就明哎公,細聽我來言哪,此事哎出在了京西藍靛廠啊,藍靛廠火器營兒有一個松老三。

    提起了松老三,兩口子賣大煙,一輩子無有兒,生了個女兒嬋娟哪。

    小妞哎年長一十六啊,起了個乳名兒,荷花萬字叫大蓮……

    一輛公共汽車將要進站,慢慢靠向路邊,一個年輕的女售票員從車窗裡探出頭喊道:「汽車進站了,請讓一下……。」

    金鵬似乎渾然不覺,繼續哼著小曲兒慢悠悠地蹬著車,公共汽車被金鵬別得進不了站,女售票員拍打著車門喊:「嘿!說你哪,成心是不是?」

    金鵬一臉壞笑地用手指著女售票員繼續大聲唱道:

    大蓮妹妹你慢點走,等我六哥哥……。

    段雲飛心說壞了,金鵬這混蛋故意扮出一臉的輕佻相,明擺著是在調戲婦女,這傢伙怎麼這樣?好歹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簡直是為老不尊。

    金鵬果然惹出事兒來,公共汽車停住了,潑辣的女售票員衝下車來一把揪住金鵬嚷嚷道:「你這老傢伙,耍什麼流氓?」

    男司機揪著金鵬的衣領吼道:「老流氓,今天你要不說清楚,我他媽揍你!」

    汽車站上候車的人群一下子圍了上來,北京人似乎有這個傳統,對看熱鬧有著異乎尋常的興趣。段雲飛感到很尷尬,他被夾在人群中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這時金鵬說話了,他和剛才挑逗女性時判若兩人,先是照自己臉上扇了兩巴掌罵道:「打你個老東西,讓你喝點兒馬尿就胡說八道,打你這臭嘴……。」金鵬向女售票員深深鞠了一躬,痛心疾首地檢討道:「大姑,大姑啊,我跟您賠不是啦,您別往心裡去,您外甥我今天喝多啦,您該打就打,該罵就罵,就是千萬別生氣,為我氣壞了身子不值當,大姑啊……」

    圍觀的人群裡爆發出一陣大笑,人們似乎還沒見過如此滑稽的場面,一個頭髮花白、滿臉褶子的老頭兒不停地向一個年輕姑娘叫「大姑」,還口口聲聲稱自己是「您外甥」,女售票員被文三兒一連串的「大姑」叫得面紅耳赤,不知如何是好,男司機也悻悻地鬆開金鵬。

    金鵬又不停地向男司機鞠躬:「大舅,大舅,外甥給您賠不是啦,您不打那是心疼外甥,回頭外甥我自己打……。」

    人們大笑不止,男司機和女售票員罵了一聲:「神經病……」轉身回到車上,汽車在一片哄笑聲中開走了。

    段雲飛也被逗樂了,他看見金鵬還在不停地朝汽車離去的方向鞠躬,嘴裡還在嘟囔著:「大舅,大姑,您走好,您走好……」金鵬直起腰,臉上露出壞笑,「走啦?嘿嘿!您玩去吧……段爺,您坐好,咱也走。」

    段雲飛埋怨道:「我說金鵬,你都這把歲數了,怎麼沒點兒正形?幸虧人家不和你計較,要是把你扭送到派出所,我看你怎麼辦?」

    金鵬笑道:「段爺,我看出來了啦,您最近心情不太好,我閒著也是閒著,這不是逗您開開心嘛,人哪,有什麼事兒別悶在心裡,得自個兒找樂兒,甭管有多大難事兒,一樂心裡就舒服了,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段雲飛心中有些感動,他只拍拍金鵬的肩,什麼也沒有說。

    兩個月之後的一個傍晚,段雲飛下班回宿舍。

    他被釋放後政府分配了一套獨居室單元房,樓裡的鄰居身份都和段雲飛差不多,不是前國民黨縣長就是前**軍官,大家都是從監獄裡出來的,有這麼一套住房已經很知足了。

    段雲飛發現金鵬坐在樓門前的台階上,他把兩手揣在破棉襖的袖子裡,蜷縮著身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段雲飛連忙上前招呼:「喲,這不是金鵬嗎?你怎麼在這兒?」

    金鵬站起來說:「段爺,我跟這兒候您半天了。」

    段雲飛奇怪地問:「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

    「嘁,您這樓可有名兒,誰不知道這叫『戰犯樓』?」金鵬還是老樣子,一開口就得罪人,淨說些招人不待見的話。

    段雲飛苦笑道:「真要是戰犯倒好嘍,恐怕早特赦出來了,也用不著住這兒。金鵬啊,進去坐坐吧。」

    「不進去了,我呆不住,就是想告訴您個信兒,是有關你師兄陳爺的。」

    「陳元龍?他怎麼了?」段雲飛很奇怪。

    「嗨,陳爺最近新搬了家,是個獨門獨院,昨兒個我從他院門口過,碰見看門兒的大老張,大老張原先也在聯社,後來歲數大了,街道上照顧他,給他找了個看大門兒的活兒,就是陳爺家。」

    段雲飛催促道:「你說話能不能簡短點兒,揀主要的說。」

    「您別急呀,是這麼回事兒,大老張說,金鵬啊,好久沒見了,咱哥兒倆找個地方喝二兩去,我說行啊,該你小子請客了,咱去鐵門胡同南口小吃店喝去……」

    段雲飛打斷他的話:「唉,你得把人急死,說了半天還不知你要說什麼,我師弟陳元龍到底怎麼啦?」

    「哎喲,對不住您哪,我這嘴一說就收不住,咱說正題,大老張說,陳副局長明天上午要去西郊萬安公墓,說是給以前的一個戰友掃墳去,還打發司機去買花兒,我一琢磨,對了,陳爺肯定是去看夏嵐小姐,我忘了跟您說,解放後陳爺給夏嵐小姐在萬安公墓弄了個墳,其實夏嵐小姐什麼也沒留下來,早粉身碎骨了,這您知道,可陳爺那人太軸,他找了幾件夏嵐小姐穿過的衣服埋進墳裡,每年夏嵐小姐祭日都去掃墳,這不,明天又該去了。段爺,您可不知道,陳爺現在官復原職了,平時想找他可不容易,我琢磨著,你們老哥兒倆也該見個面兒了,怎麼著您是他師哥不是。他一當副局長的,只要說句話,鬧不好就給段爺您安排個一官半職的,您段爺可不是一般人,解放前就是中校長官了,總不能跟我似的,黃土都埋到嗓子眼兒了,不定哪天就聽蛐蛐兒叫去啦……。」

    段雲飛終於聽明白了,真難為金鵬了,他認為段雲飛這樣的人就該當官兒,至於當哪邊的官兒並不重要,無論是國民黨的還是共黨的都行,只要段雲飛向陳元龍低個頭,說幾句軟話,陳爺興許就幫這個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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