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書房院子樹上的知了嘶啞地一聲聲叫著,彷彿不知道疲倦似的。下午強烈的日光透過書房外面槐樹的枝葉從窗口照了進來,在書房地下投下斑駁的影子。書房的角落裡放著盛著冰山的大銅盤,冷氣緩緩升騰擴散,可是徐廷和臉上頭上卻都是汗,他扯開具服的衣襟,一屁股坐在了書案前的椅子上,雙手扶著把手,呆呆地望著窗外發呆。
徐王氏臉色蒼白立在一旁,夫婦兩人都沒有說話。
徐廷和端起書案上的粉彩蟲魚茶盞,把裡面已經涼了的茶水一飲而盡。
放下杯子,他看向徐王氏,低聲問道:「舒府過來退親沒有?」前幾日在舒府老太太的主持之下,徐宜蓮被許給了舒連雲的嫡子舒蘊之。
徐王氏聞言不禁咬了咬嘴唇,片刻後方道:「還沒有。」
原本舒府老太太請了官媒過來點名為舒四公子求取徐四姑娘,她心裡就不太樂意。舒蘊之可是嫡子,老爺給宜蓮定下的馬穎誠他爹地位雖高,自己卻畢竟是庶子!
誰知道自家老爺一出事,還沒怎樣呢,丞相府便派了幾個媽媽過來退親。
想到自己女兒將來的孤苦和徐宜桐的春風得意,她心裡就是一陣氣苦,眼睛都紅了。
徐廷和看到妻子的表情,想到可憐的長女宜蓮,心裡也有些難過。他走過去扶住徐韓氏的肩膀,道:「心冰,你且放心,天黑之後我就去拜訪恩相,想辦法挽回婚事並向恩相求應對的辦法!」
他看著妻子的眼睛,輕聲道:「你去把那幅吳道子的畫包好,我有急用!」
徐韓氏點了點頭,用帕子試了試眼角道:「這幅畫原本還說要留給宜鵬當傳家寶呢!」
徐廷和頹然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如今我被人陷害,正是『牆倒眾人推』,我得去見恩相,和恩相商議一下,找出陷害我的人,以便找出應對之策!」
徐韓氏一愣:「不是說是靳偉煥整你嗎?」
徐廷和苦笑道:「單憑靳偉煥,他還沒有那麼大能量糾集那麼多朝臣!」
徐韓氏驚訝地看著他,等著他的回答。
徐廷和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大梁朝廷上如今有能力搞起這麼大的陣勢的人,無非是恩相、傅團練和舒連雲三個人……」
他想了想,覺得恩相是自己的恩師,不大可能整治自己;舒連雲剛和自己聯姻,也不可能;那便可能是傅團練了……
徐廷和看向妻子:「難道是因為咱們和舒府聯姻,傅團練不高興?」
徐韓氏由韓祭酒教養長大,講究的是「女子無才便是德」,並不懂這些朝堂上的大事,便道:「老爺去丞相府,妾身回娘家去看看!」
她看著徐廷和那依舊清俊的臉,眼中漾起無限情意:「相公,我那裡還有五萬兩銀子,全都換成了慶福號的銀票,你若是要用,便拿去用吧!」
徐廷和眼睛也有些濕潤了,成親以來,他和韓氏一直是相敬如賓卻並不親近,可是真的遇到了性命攸關的大事,他才知道誰是他最親的人!
他勉強笑了笑:「心冰,你且放心,我這裡還有一些呢!」作為吏部侍郎,他管著全大梁官員的陞遷和考評,白花花的銀子如潮水般湧入,他只是瞞著徐韓氏罷了!
徐韓氏帶著梅雪回清心院收拾禮物和銀票去了,徐廷和心裡空落落的,他屏退小廝,獨自一人沿著遊廊往內宅走去,打算去春暉院看看自家老娘,找點底氣。
還沒走到夕陽居,魏姨娘便拎著裙擺迎了上來:「老爺!」
徐廷和便立在那裡等著她。
魏姨娘開門見山道:「老爺,宜桐及笄後便要出嫁,若沒有陪嫁,實在是丟老爺的人啊!」
徐廷和冷冷看著她:「依你的意思——」
魏姨娘低頭行了個禮:「妾身怕府裡……老爺能不能先給妾身……反正早晚也會被……」
她說得吞吞吐吐,可是徐廷和還是聽明白了,他靜靜看著她,想看看這個陪了自己將近二十年的枕邊人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
可是,他看不出來。
所以,徐廷和推開魏姨娘,向前走去。
魏姨娘看著他的背影,知道自己這步棋走錯了。只是他近來都只去那幾個年紀小的姨娘和通房那裡,她見不著他的人影吹不了枕頭風,只好出此下策了!
她想了想,決定現在先去想辦法轉移自己那點私房!
傅楊膽戰心驚看著依舊背脊挺直坐在高台上的公子,心裡懊悔得都想去死一死了,他知道士兵演武結束公子是得訓話的,這下子公子嗓子被燙腫了可怎麼訓話?
他把腦袋往建築高台的木材上「咚咚咚」撞了好幾下,卻依舊想不出辦法。
傅柳在竹聲院外院睡了一上午,醒了後便趕了過來。得知公子嗓子被燙傷的事情之後,他略想了想,便有了計較。
傅柳先命小廝聽雨去叫薛英,然後又讓傅楊飛馬去馬道街順和堂請徐大夫。
薛英是新任命的京畿團練副使,他就在傅予琛一旁,因此馬上便隨著小廝過來了。
傅柳還沒說完,他便笑了:「公子已經吩咐我替他訓話了!」
「公子的嗓子不是燙傷了,還能說話?」傅柳有點好奇。
「公子用點將的硃砂筆寫了個條子傳給了我!」薛英痛快地說出了原委便離開了——公子給他寫的只是大概,他還得自己去組織語言呢!
馬道街上新開的順和堂藥鋪裡稀稀落落沒幾個客人。
待客人都離開了,常柳埋怨師父:「師父,咱們要不還看男科?現在生意真的不好啊!」
徐順和端著小茶壺躺在東邊的搖椅上,對著壺嘴吸了一口茶,優哉游哉道:「這個卻是不能!」
常柳忙問:「為什麼啊?」
徐順和品著茶美滋滋道:「我那大姑娘該找婆家了,我這當爹的可不能給她臉上抹黑!」
常柳想了想,覺得也是,便道:「師父您不是給傅團練瞧過病,幹嘛不掛出一個牌匾,上面就寫『曾為團練瞧病』六個字,保準生意興隆!」
徐順和笑了笑,卻不再說話。傅柳既然交代他不要張揚那件事,那他就不張揚好了,這些大人物做事情,他這小老百姓是看不懂的,還是聽話得了!
常柳環顧四周,見沒人便湊到徐順和耳邊問道:「師父,先前在宛州,那個去找您扎針的人便是傅團練吧?」
徐順和懶洋洋地笑:「不是!那人比傅團練年紀大!」其實是傅團練。想起那件事徐順和便有些不好意思。那時候他不認識傅團練,只是想著能把治療多拖一陣子,就能多敲些銀子,誰知道那個病人竟是傅團練!
他覺得傅團練的病雖然麻煩,卻並不難治,只要心裡想開了,身體調理好,再輔以針灸即可……
徐順和在想:傅團練的隱疾如今究竟好了沒有呢?
他正在沉思,卻聽到外面由遠及近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隨著「吁」的一聲,有人大步向這邊跑了過來。
傅楊帶著一個小廝闖了進來,喘著粗氣行禮:「徐大夫,我家公子被開水燙著了!」
徐順和立刻從躺椅上坐了起來,從藥櫃裡取了幾樣藥放進藥箱裡。
傅楊背著藥箱,讓徐順和騎自己帶來的馬,很快便疾馳而去。
徐順和隨著傅楊在汴京城東的杏花營大營轅門外下了馬,把韁繩扔給小廝,傅楊掏出腰牌給了守衛,兩人便一前一後向大營內走去。
給傅予琛敷完藥,徐順和順便給傅予琛把了把脈。把完脈他低頭微笑,卻並不多說——看來傅團練的那個隱疾還沒好徹底,他還是有為燦燦掙大筆銀子做嫁妝的機會滴!
徐燦燦正等著傅柳的回復,心裡如貓抓一般,坐也不是,躺也不是,便自己給自己找了個活去幹。
她家後院角落裡和花池邊種了不少薄荷,蔭得到處都是,徐燦燦便拿了小鏟子從後院挖出長得不是地方的薄荷,然後種在前院剛沏的花池裡。
徐燦燦正忙得滿手都是水和泥,便聽到大門外面有人敲門。
宋媽媽正在水井邊洗衣服,聽見聲音便過去開門。
徐燦燦抬頭一看,卻發現宋媽媽引著王青瑜走了進來。
宋媽媽知道太太如今正在擔憂姑娘的婚事,也知道這位王二郎是姑娘先前的未婚夫,因此分外慇勤,知道太太在堂屋給姑娘繡裙子,便沒有稟報太太就把王青瑜帶了進來。
王青瑜今日沒穿公服,而是穿著一件牙白夏袍,腰裡紮著黑色繡花絲綢腰帶,帶著一個小廝隨著宋媽媽走了進來。他一進門便看到了蹲在花池沿上種薄荷的徐燦燦,眼睛深深看了徐燦燦一眼,便往堂屋去了。
徐燦燦被王青瑜那一眼看得七上八下的,心裡生怕王青瑜是過來是為了重提婚事,又覺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因此頗為矛盾地起身看著堂屋方向,祈望能聽到些什麼。
碧雲端了水過來讓她洗手,徐燦燦便低聲道:「碧雲,你切個西瓜送到堂屋,順便聽聽娘和……在說寫什麼!」
「是!」碧雲端著銅盤輕輕頓了頓,把銅盤交給小香,自己去儲藏室切西瓜去了。
徐燦燦回到自己臥室,因為擔心坐臥不安,最後實在是著急,便撲到床上離了水的魚一樣翻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