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1 舊事 文 / 南嶽蝶
我叫王長順。我已經記不清我的名字是誰給起的了,不過從我這個名字可以看出,起名字的人,勢必過得不如我名字所期待的那樣順心如意,所以才將這個遙不可及的願望強加在了我的名諱之上。
我出生那一年,所在的這個國度發生了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只恨我當時是個連話都說不出來的年紀,只能乾瞪著眼睛看周圍的人嘰嘰喳喳的如同麻雀被蛇佔了窩。若干年後,當從我爺說起這事兒時,他那一副說不上是悲傷還是懷念的神情裡面,終於知道,他說的那句「天塌了」是什麼意思。我爺指著他那一頭半長不長的頭髮,如同一匹老馬被人突然剪斷了它引以為傲的尾巴一樣,氣呼呼的讓我明白了,那一年,一個叫做清朝的時代成了過往。
其實對於清朝的滅亡,我爺的留戀也僅僅是存在於一份情懷上面。不過你讓他把這種比較虛無的玩意兒說出個子午寅卯來的時候,卻著實難為了他。按照我的想法,他只是認為每日清晨起來,喝著下人準備好的茶水,吃著兩樣喜歡的糕點,然後換上體面衣服在村裡鎮子裡來回轉悠那麼兩圈,見著其他財主鄉紳後拱個手,再悠哉悠哉的收個租子什麼的日子就是對清朝最大的懷念。
其實他若是仔細想想,這清朝完蛋了以後,他的租子是照樣收著,茶水和油餅糕點也沒耽誤,甚至連清朝時期隔三差五會嚴查的福壽膏如今也能瀟灑的繼續抽著。這份光景跟先前比,真的沒有太大的區別。
可是老人就是這樣,世道上的一些變換愣是想從身邊的屁大點兒的事兒上找到一點牽連,可是他尋摸了良久,發現能跟這世道扯上點關係的就是清朝完蛋那年出生的我。
於是,我爺有了一個新的愛好,就是抽完大煙後,叼著茶壺,看著光著腚兒的我,慢悠悠的說:你小子,命真硬啊,把大清朝給剋死了。
人家都說命硬的人活得長,一般的小災小難都困不住這命硬的人。但同時,還有一個說法就是,命硬的人也克家人。
在後來的年頭裡面我從一個老和尚那聽來這麼一句話,他說人是經不住念叨的。這句話的意思是說,當你一天到晚總是說一個人怎麼怎麼樣的時候,往往那個人就會成為你念叨的那個樣子。
這句話跟現實對接一下,換做我爺的話來描述就是:我命硬,不但把大清朝給剋死了,還把我娘跟我爹也給剋死了。
其實說起來,我也就對我爹還殘存點記憶。一張圓臉肉呼呼的,眼睛挺大,不過眼角總是耷拉著,聽周圍的人說,那眼睛只有看見俊俏姑娘的時候才能變大。我爹說起話來沒有多少精神,像是肚子上面被人拿著錐子卯了幾個眼兒,茲茲的漏著氣兒。這倒是跟他死的時候樣子很是契合。我爹每次看見我都先是樂呵的齜著牙,用那雙粉嘟嘟女人似的手摸著我的臉蛋,讓我叫他爹。可每次都跟我大眼對小眼,最後見我死活蹦不出一個字兒來,氣的甩開胳膊憤憤的罵句「龜孫」,便頭也不回的花天酒地去了。
倒是我爺叼著大煙桿兒聽見了那句「龜孫」後,瞬間來了精神,覺得那句話罵了我爹的老子,也就是我爺他自己,於是極其的憤怒,拎著地上的夜壺衝著我老子的背影扔了過去,還捎帶罵了句「王八羔子」。
到我爹死的時候,家裡除了照顧我的奶媽,已經沒有傭人了。究其原因很是簡單,無非是我爹在他爹的愛好上面升級了一些。其實平時我爹如果只是逛逛窯子什麼的也就罷了,可他的一個愛好就是喜歡給中意的失足婦女贖身。贖身這個過程相當於別人喊什麼價碼你這邊得接什麼價碼,加上我爹的秉承著我們家的一貫傳統,就是好臉子,他實在是懶得跟那幫老鴇們糾纏錢的問題,於是,老鴇們對我爹敬重有加。不過一旦讓他們敬重起來,那另外的一層含義就是,我爹成了冤大頭。
更為奇妙的是,我爹贖身出來的女人一般都會在家裡呆個十天半月後不見了蹤影。旁人問起我爹來,他總是一副豁達的樣子說道:「女人如衣服,失足婦女如髒了的衣服,贖身的失足婦女如撿回家的髒衣服,你說,那樣的衣服丟了就丟了唄,找它幹嘛。」說罷,他會晃著他那肥碩的腦殼,顯得自己這份看破紅塵是多麼的聰明,這聰明的腦袋無需為那些逃跑了的失足婦女擔心。
我爺為了讓我爹收斂一點,很早就讓他取了媳婦。可是那個女人在結婚一年生下我後,便死了。這件事情讓我爹很是發愁,不過他發愁的不是我娘的早早去世,而是,我爹發現當他終於可以不顧著家裡的牽掛繼續以前的日子的時候,買「髒衣服」的錢有些吃緊。
不過我爹是個聰明的人,「窮則思變」嘛。他開始尋摸一些不用贖身的女人。雖然事後證明他的聰明勁兒還是抵不過那個所謂的命運。
於是,我爹在一次半夜翻村西的寡婦家的院牆時,腳底兒一軟,頭朝下掉進了人家的牛棚。那寡婦家的老黃牛估摸著正在惦記著哪家的母牛,結果被我爹攪了興致,牛脾氣頓時就上來了,二話不說就在我爹的肚子上面踩了一腳。我爹他老人家的肚皮也不爭氣,被那牛蹄子一踩,便如吹破了氣的皮球般爆裂開來。在那黃牛悶悶的思春叫聲中,我爹他不吭不響的嚥了氣。
我爺從那牛棚裡把我爹的屍體拉出來的時候,簡直可以用萬人空巷來形容。因為人們發現十里八村頭號敗家財主家裡居然不出幾年的功夫死了倆,而且這財主的獨苗兒子死的還這麼稀罕。
這件事兒讓我爺覺得很是丟臉,於是他決定將我養大後,絕口不提我爹的事兒。可那年月,最讓左鄰右舍的口口相傳的便是這野男人跟小寡婦的故事了,再加上我爹死的那寸勁兒,所以,我家這份熱鬧可是村裡乃至鎮子上百年不遇,正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村裡的人個個表面笑呵呵的看著我爺,可轉臉就嘰裡咕嚕的把當年的事兒提起來笑哄哄的樂作一團。
我爺不傻,可是這份不傻在這些村裡人面前也只能變成了傻。因為好臉面的他總不能跟潑婦一樣罵大街吧,如果那樣,延續了幾百年的祖宗顏面就徹底無處安放了。他能做的,也只是把這些隨處存在的聲音視作夏夜裡少不了的蟋鳴,雖然他的脊背在這人們眼裡明顯駝了許多。
他有句話叫做「日子能消磨人。」很明顯,這老頭企圖希望通過時間的流逝來消除人們的記憶,從而恢復自己的往日的尊嚴,拎著手杖,享受著滿村子,滿鎮子亂逛時候人們紛紛敬仰的眼神和問候。可他怎麼會想到,人類傳宗接代的意義不單單是延續香火,還同樣延續了口碑。新生出的小子們,可不管不顧的,隨著我打架次數的增多,那些個雖然難聽,但卻是事實的叫罵聲開始在那幫小子的嘴裡吼了出來。
我無意間發現,原來打架可以弄清楚很多疑惑,於是打的也就越發頻繁起來,直到有一次把頭打破,我才終於鬧明白,原來我娘的死跟我爹也有關係。
因為就在我娘生完我的第三天,我爹興沖沖的跑到我娘身旁,問:「媳婦兒,俺能不能納個二房,好不容易贖了個姑娘,當時錢不夠,爹又不給,我就把你的嫁妝手鐲給抵了,不過那姑娘可俊俏了,要不你來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