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秋殺(下) 文 / 奚別離
夜,松濤苑一片死寂,堂屋內,一燈如豆。
林如箏看著自己凌亂不堪的臥房,靠牆的檀木雕花拔步床上,也曾經承載了她和蘇百川的溫存歡ai,如今卻空的讓她覺得害怕,院子裡的人發賣的發賣,貶走的貶走,只剩下自己枯坐燈前。
傍晚廖氏遣人送來的飯菜雖不精緻,倒也算不上粗糲,但如箏此時無半點胃口,她的淚早已流乾,此時整個人如同泥雕木偶,全無生氣。
她環視著滿室凌亂,桌上的針線笸籮裡還放著自己為蘇百川繡的荷包,花樣子還是待月特地向別院的丫鬟求的……
待月!如箏突然驚起,仔細回憶著早上被搜院的點點滴滴,被帶走的大丫鬟只有浣紗秋雁和夏魚,另一個大丫鬟待月卻不知所蹤。
難道她是提前聽到了風聲,躲藏起來了?還是已經逃到了老國公的主院報信?還是直接逃出國公府,回了侯府報信?
林如箏心頭騰起一股希望,若是父親知道此事,若是祖母……她焦急地起身,圍著堂屋轉了幾圈,忍不住衝到院內,低聲喚了幾聲「待月!」
「呵呵,姐姐是在找她麼?」熟悉的聲音,讓如箏恨由心生,她回頭,對上的是林如嫿曼妙的一雙美目,往日的恭謹謙順頑皮如煙雲般散去,此時她眼中滿是嘲笑和不屑,還有勝利者高高在上的驕傲。
「你!」如箏氣急,上前兩步卻被如嫿身後跟著的丫鬟隔開。
「姐姐你急什麼,妹妹這不是看你找待月找的心慌,趕緊把人給你帶來了麼。」說著,從身後拽出一人:「你慌什麼,看姐姐想你想的緊呢,還不上前給姐姐問安。」
如箏不敢置信地看著地上伏跪著的待月,她身上不但沒有如箏想像中的髒污凌亂,反而比平時還要光鮮三分,更刺眼的,是她頭上的婦人髮髻,和上面特屬於妾室的素銀包金簪。
「待月……你!」如箏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曾經最寵信的大丫鬟,待月則只是一個勁兒叩頭:「小姐,我對不起你……」
如嫿冷冷一笑:「姐姐,想必你也看出來了,待月現在是你這幾個大丫頭裡最有造化的,因檢舉你的事情有功,已由我做主開了臉,給世子爺當了房裡人,這丫頭也算是夙願得償了。」說到這兒,她嗤嗤笑了幾聲:「要說你也真是傻,四個丫鬟裡面,你偏偏寵她這個心高賣主的,不過也多虧你信任她,讓她管理你的衣箱首飾,才能讓我這麼輕易便得了手。」她伸手比了個荷包的樣子,得意笑到:「可憐那三個丫頭,倒真是忠心耿耿,那個叫秋雁的,居然被帶到人市上還能找到人給武國侯府送了信,今天下午你那表哥大鬧了一場呢,差點驚動了老侯爺。」看如箏目中隱隱透出一點希冀之色,如嫿宛然一笑,似乎很欣賞她現在的樣子:「可惜,你那武國侯舅舅死的太早,你那表哥不過是個從四品的誠意伯,翻不起風浪來。」
如箏怒視她,心內也是一顫:沒想到早被自己疏遠了的舅家表哥,居然成了此時唯一肯為自己奮力一搏的人。
「可惜了……」如嫿柔聲說到:「這麼聰明的丫頭,最終還是一碗啞藥給賣到了青樓裡,不知要受什麼罪了。」
「你!」如箏心痛地說不出話,手扶住門框,幾乎提不起氣:「你與我作對便罷了,何苦拿她們作踐!」
「我也不想作踐她們啊。」如嫿施施然轉身,似是在欣賞松濤苑的風景:「可惜她們愚忠於你,一個個都要和我作對!」她轉回身,臉上沒有了剛才閒適的笑意:「乖乖聽命被發賣了多好呢,還能落得個好去處,最可恨就是浣紗那個jian婢,居然趁看守的人不小心差點衝到主院衝撞了老侯爺和太夫人,幸好我早有防備。」
「浣紗……」如箏喃喃念著這個名字,浣紗容貌不如待月出色,做事也不如秋雁夏魚麻利,是四個大丫鬟裡最不受重視的一個,她沒想到最後偏偏是浣紗,能為了自己豁出去。
「你把她怎麼樣了?!」如箏看著如嫿冰冷的笑容,心裡湧上一陣不祥的預感。
「姐姐,你不是孤單寂寞麼?我這就送浣紗來給你做伴了。」說著,她擺擺手,身後兩個壯婦拖上來一個人,扔在如箏身邊。
如箏撲上去,只見早晨還活生生為自己出謀劃策的浣紗,此時靜靜躺在地上,四肢朝著奇怪的方向扭曲著,向一個被拗斷手腳的木偶,她看著浣紗死不瞑目的雙眼,心裡最後一絲溫暖的地方被憤怒覆蓋,她想嘶喊,想撲上去掌摟如嫿,但她知道,那樣做無非是自取其辱罷了。
林如箏深吸一口氣,站起身,在如嫿驚異的目光下,整好了衣裳和頭髮,臉上又帶上了世家小姐特有的那種衿貴又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
「如嫿,有件事,請你務必不吝賜教。」
「什麼事?」林如嫿沒有如意料中地看到眼前的女人憤怒,瘋狂或是哀哀求饒,如箏的平靜讓她摸不透,也帶上了三分小心。
「我到底哪裡對不起你,要你如此隱忍、籌謀,費盡心機來對付我?」如箏搖搖頭:「我們是姐妹啊,雖我不是母親親生,但你我同為嫡女……」
「呵呵呵」林如嫿像是聽到什麼很好笑的話,笑的幾乎彎下腰:「林如箏,你還真是和你那個娘一樣蠢,事到如今,你還把我當侯府那個跟著你亦步亦趨的『好妹妹』麼?」她好容易收住笑:「不錯,你我同為侯府嫡女,但就是因為有你的存在,我永遠都是那個尷尬的繼室嫡女,你以為吃穿用度上一視同仁便真的平等嗎?在祖母,父親他們眼裡,只有你才是侯府真正的嫡女,只有你才配得上國公府的親事,你什麼都不用做,就總有最好的,你知道子澈他喜歡吃什麼喜歡用什麼,喜歡什麼曲子麼?你不知道,你只會守著這個院子,只會一次次給他添煩,而這些我都知道,都懂得,我比你更愛他,卻僅僅因為是繼室所出,便要屈居你之下,好容易等到你被婆家不喜,而我能夠嫁進國公府,我怎能不籌謀,怎能不狂喜,怎能不將你壓下!」
說到最後,她不顧左右阻止,走到如箏身前:「林如箏,我的好姐姐,謝謝你同意將我迎進府,謝謝你大度願意和我分享丈夫,可惜我不像你那麼賢惠,我要全部國公府世子夫人的身份,我更要全部的世子爺!」看著如箏冰冷絕望的眼神,林如嫿得意地笑了一下:「而你,就像你那個死都不明白自己是怎麼死的娘一樣,注定是這後宅爭鬥的犧牲品!」
聽了她的話,如箏冰冷麻木的心終於起了一絲波瀾,她猛的抬起頭,厲聲問到:「你說什麼?我娘究竟是怎麼死的?!」
看著如箏眼裡重又籠起了憤怒,如嫿滿意地笑了一下:「告訴你也無妨,反正你也活不過今晚了,呵,婆母可容不下一個敗行喪德的兒媳……」
她走近如箏,俯下身,就像以前在侯府多少次在如箏耳邊說貼己話那樣,柔聲說到:「你那堂堂崔氏嫡女的娘親,定遠侯府的主母夫人,正是死在我母親的慢毒之下。」說完,她馬上閃身到婢子們身後,得意地看如箏從地上彈起,又被人按住:「我的好姐姐,夜涼風重,我也乏了,雙身子就是不能勞累啊……啊,對了忘了告訴你,大夫說,我這一胎很可能是男孩呢,世子爺可高興了,姐姐,你也該為我高興才是,哈哈哈……」她狂笑著帶人走遠,將如箏關在了沉重的院門內。
如箏一步一頓地走到院內,跪坐在浣紗的屍身旁邊:
「浣紗,活了二十二年,我才知道,原來我是天下第一蠢材!」她抬頭看著漆黑一片的夜空,兩行清淚流在略帶瘋狂神色的面頰邊:「我詛咒天,詛咒地,詛咒害我母女之人,惟願化為厲鬼,報仇報怨!」
深夜的國公府,一片靜謐,廖氏乘著二人抬的軟轎,匆匆趕往松濤苑,風漸起,隨風而來的是一片久違的冰涼,旁邊曹家的慌忙著人撐起了傘蓋:
「夫人,下雪了。」
「是啊。」廖氏抬頭看看天:「今年的雪,還真早啊。」
打開松濤苑的大門,兩行羊皮紙燈籠一字排開,廖氏扶著曹家的伸過來的手,下了轎子,尚未站穩,便聽得前方丫鬟一聲慘叫,嚇得一個趔趄,好在曹家的機靈,一把扶住她腋下,這才沒有摔倒失儀。
「鬼吼什麼?驚了太太打殺了你!」曹家的怒喝。
小丫頭趕緊上前幾步跪倒在地:「太太息怒,是……是少奶奶她……」
「林氏?她如何了?」廖氏也感到一絲寒意,不禁攏緊了身上的貂裘。
「少奶奶……她,死了。」小丫頭驚魂甫定,指著前方薄雪下隆起的一團:「是用簪子刺喉死的。」
廖氏看向她指的方向,朦朧中只能看到林如箏蜷縮的一個背影,卻沒來由地讓她感到了一絲森森的寒意,廖氏打了個寒噤,歎道:「她倒是乾淨,省了咱們的事了。」
旁邊曹家的躬身答道:「是啊,還請太太示下……」
廖氏擺擺手:「該怎麼辦,你看著安排吧,莫失了國公府的體面便可,我乏了,回吧。」
風雪中,一乘軟轎,兩行昏燈,晃著晃著,離開了蕭索的松濤苑。
一夜大雪,天地一片乾淨,潔白的雪覆蓋了鮮血,便如同那血,從未流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