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新年(下) 文 / 奚別離
一上車,如書便氣鼓鼓的一拍凳子:「大姐姐虧你能忍!她這明擺著是給你沒臉,平時欺負我們這些庶出的也就罷了,你可是長姊啊,是嫡長女,她也敢這樣……」她氣憤之下,聲音不小,嚇得一旁的貼身丫鬟雪茉直拽她衣袖,如箏歎了口氣,挑開車簾,看外面馬嘶人叫,如書的聲音並不顯,才放下心撂了簾子笑到:「好了,消消氣吧,我都不急,你急什麼?」
如書咬牙到:「我還不是替大姐姐你不忿,你倒是大度,真是皇帝不急……」她氣的扭頭不語。
如箏看她說的誠摯,心裡暖絲絲的,起身坐到她身邊:「好了,別氣了,氣有什麼用呢?」她打開旁邊浣紗剛剛放好的食盒,取出一塊桂花豆沙酥餅放在如書手裡:「好了,我知道書兒是為我好,我給你賠不是,嗯,別氣了。」
如書看著自己手裡的點心,哭笑不得:「大姐姐你當我是小孩子呢,拿吃食哄我?」雖這樣說著,還是舉起酥餅咬了一口,香的瞇起了眼睛。
如箏笑到:「我說我不氣,不是忍下了,是真的不氣。」她拍拍如書的手:「她這樣排擠我,無非是兩個目的,一是當著下人的面落我的面子,二是故意氣我,讓我難受。」
她笑著接過待月遞過來的茶碗,飲了一口濃香溫熱的普洱,笑到:「她逞一時之氣,這樣爭,我這樣讓,在下人們看來,我雖有三分懦弱,卻也有七分謙和,而她除了無理嬌蠻還能有什麼好樣子麼?」她吹了吹浮在茶湯上的沫子,笑到:「而且她想要讓我生氣,我若真氣出個好歹來,不正遂了她意?」
如書點點頭:「大姐姐說的也是,可……她也太……」
如箏笑著端了杯茶遞到她嘴邊:「她現在還小,我讓她,但……我不會一直慣著她的,你放心……」
如書看著自家長姊意味深長的笑意,心裡一頓,她以前一直以為這位溫婉賢淑的大姐姐是被繼母繼妹欺負慣了的老實人,最近這些日子的接觸卻讓她覺得,自己包括姨娘之前對大姐姐的印象恐怕有一點,不,恐怕是全盤皆錯了……
想到這裡,她斂了面上的怒意,就著如書的手飲了一口香甜的茶湯,又往如箏身邊偎了偎:「大姐姐自有主張,我就一句,我是向著你的,就完了。」說完,她把手裡剩的半塊糕放在嘴裡,索性靠著如箏閉上了眼睛:「困了,我補眠。」
如箏好笑地看著她像個小懶貓的側臉,終究不忍心推開,便伸手攬過她倚在自己腿上,看著她酷似徐姨娘的美麗容顏,不禁感歎,自己這個庶妹骨子裡是個至情至性之人,平日裡流露出的那點小聰明,恐怕是被庶女的身份慢慢磨出來的小心謹慎吧,這樣想著,心裡便升起了一絲憐惜。
如書躺在長姊的腿上,聞著如箏身上淡淡的沉水香味道,暗自想著回去該和姨娘說一說,還是盡早來拜訪大姐姐為好……
窗外天光大亮,轔轔的車輪聲響過盛京烏衣巷平整的青石板路,向著護國寺緩緩而去。
迷迷糊糊地不知過了多久,顛簸的山路讓閉目假寐的如箏醒了過來,她低頭,看如書也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到了?」
如箏笑著把她扶起來:「怕是快到了,起來醒醒神,免得一會兒吹了涼風該難受了。」
如書點點頭,接了浣紗遞過來的梳子和靶鏡抿了頭髮,便掀開簾子往外看:「大姐姐,你看,快到了呢。」
如箏向外看去,清晨迷濛的輕霧中,一條小道沿著青山蜿蜒而上,山路的盡頭,一座巍峨的寺院影影綽綽地露出一角。
定遠侯府的馬車行至山腳停下,夫人小姐們下車改換山下專門為貴人們準備的軟轎,緩緩登上護國寺所在的青冥山。
如箏等人下了轎,隨著老太君進入大殿跪定,如箏抬頭看著寶相莊嚴的佛祖金身,心中百感交集。
前世的她也曾經隨著老太君來護國寺參拜,每每看著老太君虔誠祝禱,她總是想著,這肅穆的佛像,裊裊的香煙,真的能夠保佑人順遂平安麼?
可如今自己兩世為人,才明白冥冥之中真的有神佛之力的存在,不禁也虔誠的雙手合十,在心裡感激佛祖給了自己一次重生的機會,也求佛祖能夠保佑自己和如柏,報仇報怨。
拜過佛祖,老太君和薛氏隨執禮僧到禪房聽禪,小輩們則三五成群在寺裡觀賞遊覽。
如箏陪著如柏拜了殊菩薩,如柏便約了如杉去後山看碑林書法,如箏回頭看看如嫿和如棋已經去的遠了,便帶了如書和丫鬟們沿著寺中小路遊覽風景。
不一會兒,姊妹倆發現了一大片金燦燦的菊花,正說笑欣賞時,卻聽旁側小院子裡一陣喧嘩:
「施主,不是我趕你走,我們護國寺的外院禪房雖然是給施主們白住的功德之地,可您這天天熬藥夜夜搗砧,搞得其他施主們都睡不好,長老這才讓我請您出去,若是您願意,鄙寺願意奉上白銀十兩,施主還是……」年輕執禮僧的聲音突然被一個清澈的聲音打斷:
「不必了,小師傅……」那人長歎一聲:「是我給貴寺添麻煩了,可要我不搗藥,不熬藥,還不如要我的命呢。」那人冷笑一聲:「沒想到偌大的京城,竟沒有我葉濟世片地存身,罷了,告辭!」
聽了她的話,如箏心裡一頓,她記得前世京城曾經出了一位江南名醫,不到三十歲便進入太醫院,三十歲成為院判,據說前途不可限量,似乎此人就是叫葉濟世,再加上剛剛聽到那人濃重的江南口音,如箏心裡更是確定了七八分。
想到這裡,如箏心裡一喜:沒想到在寺裡遊歷一番還有如此奇遇,當下便邁步走入小院,如書不解其意,也緊緊跟著。
一進院,便看到一位年輕的寺僧面帶愧意站在一側,他身邊一人背對著門口的方向正迅速地收拾著什麼,那人一襲青衫,看上去十分單薄,想來他已經困苦到連冬裝都難置辦了,卻還要天天製藥熬藥,這樣癡迷也難怪會成為一代名醫。
此時,執禮僧已經看到了如箏她們,上前合十為禮:「女施主有理了。」
如箏也合十為禮:「小師傅有禮。」
那人聽到聲音回過頭,正對上如箏打量她的目光,便也對著如箏一揖,卻不說話。
如箏定睛看著他:不過二十四五歲的年紀,身上帶著江南人特有的清瘦和溫,面容很普通,扔到大街上恐怕也找不出來,只一雙眸子燦若寒星,讓人一見難忘。
這便是享譽京師的名醫麼?如箏按捺下心裡的激動,對著二人福了福:「這位先生有禮了,小女子剛剛偶然經過,無意中聽到小師父和先生的對話,本不想干涉寺中事務,但聽小師父的意思,好像是這位先生在京師無暫居之地?」
葉濟世斂眸,歎了一聲:「確實如此,在下是江南人士,來京師考醫科,無奈……」
如箏知道,醫科也算是科舉的一種,只是每五年逢夏季才考一次,考中的人可以直接進入太醫院為吏目,因為考的人少,又只能做個不入品的小官,故很不受重視,如今離夏季還有幾個月,此人便已經開始準備了,可見對此次考試必是十分重視。
想到這裡,如箏笑到:「如此,小女子到有一事相求,不知先生可願意?」
葉濟世笑到:「願聞其詳,只是我如今落魄潦倒至此,只怕沒什麼能幫小姐的。」
如箏笑道:「此事先生若願答允,不但小女子感激先生,也可暫解先生燃煤之急。」看他神色一動,如箏又到:「小女子的舅父,自幼時便體弱多病,纏綿病榻至今,京師的醫生也看了不少,卻一直沒什麼起色,小女子聞聽江南多名醫,看先生如此沉迷醫術,想必也是精於此道,故欲求先生到我舅父家看診,為他調理身體,如果先生願意,小女子願修書一封,讓先生在我舅家醫館坐堂,如此也可解先生後顧之憂,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聽了她的話,葉濟世驚訝地眉毛一揚:「小姐如此厚待,濟世哪有不肯,只是小姐金枝玉葉,想必貴親身份也極其貴重,在下不過一介游醫,小姐如何能信我?」
如箏笑到:「先生過謙了,小女子一直都信一句『業精於勤』看先生衣衫單薄,必是暫困於京師,卻還要買藥製藥,想必對醫術十分癡迷,當然不會是平庸之輩,故小女子願意請先生為舅父看診,只是不知先生願不願一試?」她突然想到前世聽到葉神醫傲氣的名聲,心裡一動,又道:「還是說,先生覺得京中名醫看不好的病人,自己也沒有把握……」
她此言出口,葉濟世神色一變,冷哼了一聲:「如此,葉某便卻之不恭了!」
如箏見激將法起效,馬上趁熱打鐵,找執禮僧借了紙筆,修書一封交給葉濟世,讓他到舅父家開的仁信堂找大表哥崔明軒,葉濟世謝過仔細將信收好,背上藥箱,依然是那一襲青衣,兩袖空空地離開了護國寺。
如箏謝過了執禮僧,帶著如書和丫鬟們出了小院。
姊妹倆又逛了一會兒,如箏看如書一直咬著嘴唇若有所思,想問又不敢問的樣子,不禁笑到:「小妮子,和我還用裝麼?想問我為何如此信任那人?」
如書兩眼放光,馬上點點頭:「是啊,大姐姐,快告訴我吧。」
如箏笑著刮了一下她俏生生的小臉:「其實,我也不過是病急亂投醫罷了,只是那位醫者……莫名便讓人有一種信任的感覺,連衣服都沒錢買卻要日夜鑽研醫術的人,想來也不會是庸醫俗物。」想了想又回頭叮囑身後的丫鬟們:「此事不要外傳。」
眾丫鬟們仔細應了,如書也點點頭:「我明白了,大姐姐。」
如箏看著遠處隨風輕擺的黃菊,心裡暗暗祝禱:希望自己今生這個決定,能夠改變舅舅前世早逝的命運,但願……
眼見日頭漸高,如箏便帶著如書沿著來時之路往回走,正談笑間,卻聽一陣幽幽的簫聲自旁邊的松林內傳出,如箏前世習琴,雖然是為了取悅蘇百川,卻也漸漸愛上了音律,如今聽簫聲清,曲子動聽,最重要的是此曲自己前世今生都沒有聽過,不由得駐足靜聽。
細細聽來,更覺得簫聲清幽,曲意高潔,仿若紅梅傲雪,寒香鋪面而來,曲轉高音,又如白梅笑對朔風,風骨清雋,聽得如箏心神一蕩,不禁歎了一聲:「此曲只應天上有,九宵綸音落凡塵。」
如書笑到:「大姐姐,還魂了!」
如箏笑著瞪了她一眼:「我不過是歎一聲,到被你小妮子嘲笑。」
如書笑著挽住她:「若這麼喜歡,不如到這松林裡面見見吹簫的人可好?」說著便要拉她進去。
如箏笑著把她拽回來:「說你小,你就真莽撞上了。」她伸手拍拍她頭:「你聽那簫聲雖遠,卻聲聲清晰入耳,哪是女子的氣力能夠達到的呢?吹簫之人必是男子,咱們這樣冒失闖進去,你的閨譽不要了?」
如書笑著吐了吐舌頭:「也是呢。」
如箏佯怒瞪了她一眼,又道:「只可惜……不知此曲之名。」
如書思索了一會兒,突然笑到:「大姐姐,這曲子我聽著耳熟,彷彿三哥哥用羌笛吹過呢,我記得他說叫……啊,對了,是叫《梅花》的。」
如箏心裡一喜:「他可知是何人所作?」
如書搖搖頭:「這倒沒聽他說,只知道是近期才流傳在京師學子們之中的曲子,不過三哥哥那裡必有曲譜,改日我討來給你。」
如箏喜到:「那便多謝你了,我必讓秋雁做了新點心謝你。」
如書也笑了:「一言為定!」
姐妹倆說說笑笑走遠了,松林中的簫聲卻突然停下,吹簫之人將湘竹長簫收到腰間,回身單膝點地:「師父。」
松林邊的中年人一身玄衣,笑著走入林中:「不錯,如今在百步之外便可察覺為師的腳步了,放眼武林恐怕除了為師和你大師兄再無人能殺你,為師也能安心傳位了。」
跪在地上的少年人卻一臉無賴:「師父過謙了,師父要弄死徒兒不過是分分鐘的事情,大師兄要弄死徒兒也不過是下一道手令即可,徒兒還嫩,還想多學幾年呢,門派還是在師父的英明指導下才能發揚光大,與日月同輝……」
中年人唇角抽了抽,一腳踹在他肩上:「少胡沁,先給我扎一個時辰馬步去!」
少年笑著應了,馬上起身蹲下,臉上笑容悠閒的彷彿不是在練功,而是對月品茗一般。
傍晚,定遠侯府的車隊緩緩離開了護國寺,如箏給旁邊打盹的如書蓋了件披風,自己抱了手爐斂眸坐好:果然一日便返回了呢,看來前世那一出真是特地為了我們而唱的……
她這樣恨恨地想著,在袖套裡撕拽著手爐套子上的流蘇:薛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