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番外 一:蘇有容(下) 文 / 奚別離
一日後,衛佳儀頂著桂香園眾人的白眼,再一次趕了過來,門口的丫鬟仔細檢查了她手裡的提籃和點心,不耐煩地揮手讓她進去,彷彿她並非是連世子爺都曾經十分上心的那個貴妾,而只是一個普通的粗使婆子,本來就是嘛,原本還有個兒子傍身,雖說不親吧……可如今連三少都……還有誰會在意她呢?
蘇有容看到衛佳儀果然來了,心裡一喜,揮手屏退了下人,衛氏強忍著淚笑著坐在他窗邊:「少爺,妾給您帶了些點心……」說著打開提籃,卻是把一碗糕點都倒進了籃子裡,雙手捧著那個青花碗放在一旁小几上,又回頭在懷裡一陣摸,再轉過身,手裡便赫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皮水囊。
她笑著將水囊打開,小心的將裡面味道怪異的藥湯倒進小碗,又趕緊拿了湯匙,舀起一勺吹涼了送到蘇有容嘴邊,壓低聲音說道:「還好,阿芨偷偷出府去了濟生堂,藥材倒是一味不差,少爺快喝,冷了藥效就不好了!」
蘇有容心裡一暖,就著她手喝了一口,涼了一陣子的藥依然還帶著灼熱的溫度,他心裡一動,伸手摸了一下那青瓷小碗,卻是燙的一哆嗦:「姨娘!」
衛氏尷尬地笑了笑:「我熬好了藥,又怕時間長冷了,便……無妨的,不是很燙!」
蘇有容低下頭,即使他並不是這婦人實打實的兒子,可那份情意他還是能感覺的到的,他前世是燒燙傷醫生,對溫度最為敏感,他知道,衛氏定然是把滾燙的藥踹在懷裡就這麼一路走了來,現下她的胸口八成已經是起了水泡了……
他的實際年齡雖然已經超過了這身體的兩倍,可眼窩子一向淺,此時眼眶一酸,忍不住就垂下了頭。
衛氏見他淚盈於睫,心裡一陣憐惜,趕緊伸手給他擦了:「我容兒,不哭……」他六歲之前,她曾經有機會日日這樣喚他,可如今,卻是僭越了……
衛氏心裡一陣忐忑,哪知蘇有容卻抬起頭笑了:「姨娘,以後切不可如此!藥溫熱便可……若是您也倒下了,誰來救兒子的命,更何況,若是您有個三長兩短,我活過來不還是舉目無親麼?」
衛氏心裡一酸,趕緊點了點頭:「嗯,我省得了……」
送走了衛氏,蘇有容翻身躺在床上,生死就在這一搏了,他並不懂中醫,這方子還是他上學時聽同宿舍學中醫的舍友翻來覆去的背才記下的,若不是這方子藥材少,他記憶力又好,那仁兄天天出聲背的實在也是太絮叨了,他也沒法在這樣一個極端不利的條件下抓住這麼一棵救命稻草。
究竟如何呢,盡人事,聽天命吧……
進了臘月,天氣漸漸冷的不像話了,雖然有地龍,但體弱氣虛的蘇有容依然還是覺得自己冷的要命,他看看手上斷的參差不齊的指甲,知道自己現在是嚴重缺鈣,也曾讓丫鬟們去給自己到廚房煮些骨頭湯之類的,卻被一句「三公子向來是食素的」給擋了回去。
呵呵我了個呵呵了!一個青春期的大小伙子天天吃青菜葉子,連雞蛋都不給,和尚還能吃豆製品呢!
廖氏還真是好手段,一句「信佛茹素」便巧妙的把這個三公子的身體給弄得如此千瘡百孔,再加上落水那樣一激,肺感染高燒……
罷了,一步一步來吧……
蘇有容努力挪動著腳步走到窗前,坐在椅子上沐浴著難得的冬日暖陽,這樣想著露出了笑容:至少,還活著……
衛氏姨娘已經走了,這幾個月來的相處,讓他已經百分之百信任了這個雖然有些笨拙,卻是十分善良,愛子如命的母親,每每看到她看自己那個慈愛的眼神,蘇有容的心裡都會覺得有幾分慚愧,他並不是她真正的兒子,如今承了她如此的深情厚誼,他也只能好好活下去,以圖後報了……
算了算時間,自己那個「慈和端莊」的嫡母就要來「探望」自己了,蘇有容搓了搓臉,回到了床上。
他伸了個懶腰,摸出枕頭下面那把銀質的鋒利裁紙刀,捋起袖子在自己左臂上劃了個淺淺的口子,像個吸血鬼似的湊上去嘬了幾口,又收好小刀,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趴在床邊猛地咳嗽了幾聲,待成功引來丫鬟們之後,才半死不活地重新躺回床上。
兩個大丫頭**和天香急匆匆地趕進來,天香心疼的掏出帕子替他拭去唇角的血跡:「公子,早上不還是好好的麼,怎麼又……」
**目光冷然地看著地上的血跡,心裡又打了個點:夫人讓她看著少爺的病勢,可她倒是看迷糊了……如這般日日又要吐個三兩次血,卻危危險險地也拖到了冬天……該如何和夫人說呢,大夫來了也只是說體虛肺弱,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幹乾淨淨地死了,省的她大好年華,卻要耗在這個鬼氣森森的院子裡!
春水流,春水寒,蘇有容坐在荷花池旁,無比懷念前世自己武裝泅渡一公里的好身體,他咬咬牙,紮好了褲腳走入了雖然淺,卻還是很冰冷的池水裡……
午夜的書齋,蘇家三少裹著棉被,守了火盆翻著一卷書,前世的他便博聞強識,今生這個三公子儼然也有個好腦子,三遍翻下來,這本薄薄的詩選已經是爛熟於心,他笑著伸手將冊子扔進火盆,又拿起一本遊記。
火盆上面架著一根火籤子,並排cha了兩條錦鯉,國公府的下人們日日好食餵著,它們長得是十分肥碩,雖然只是撒了點擦牙用的青鹽,現下也是散發出了撲鼻的香味,蘇有容又燒了三本話本,終於看著火候差不多了,上前拿著鐵簽子大塊朵頤起來,他連骨帶肉地仔細將魚嚼了嚥下,說實在的,味道並不怎麼好,但卻溫暖了他因身體大好而飢餓難耐的胃,也撫慰了他因四面楚歌而日漸疲憊的心。
果然……吃貨是幸福的!他這樣想著,把妄圖冒頭的一絲自憐掐死在了魚肉裡!
夏日炎炎,蘇有容坐在衛氏的凌霜閣裡,享受著半月一次的母子團聚時間,端起面前的烏梅湯飲了一口,他無比懷念前世的棒冰。
衛氏有些擔心地看著他:「三少爺……」卻在他故作氣憤的嗔怪目光下改了口:「容兒……你真的便不讀書了麼?」
蘇有容笑著搖搖頭:「娘親,我去年不過是在詩會上勝了人家愛子半籌,便勝到了荷花池裡,我再讀書那不是作死的節奏麼!」他回頭看看她,知道自家娘親是不放心自己東跑西顛的,又笑到:「娘親,我越不成器,夫人便越放心,你看三叔,幫家裡料理庶務,又悠閒又能全國各地的去長長見識……最重要的是,我只有這麼著,才不會招了人家的眼……」他笑著,笑容中帶著衛氏不熟悉的狡黠和高深莫測:
「所以,娘親,你就放心吧,我這一去,必然是逢凶化吉,遇難成祥!再說……」他壓低聲音:「不是還有師父麼,他說此次要在暗中保護我下江南的,還要帶我去見那沒見過面的師兄呢……娘親,我很期待啊!」
衛氏歎了口氣:「是啊,幸而還有師兄……你要好好孝敬他才是,終究是咱們……欠了他很多。」
蘇有容點點頭,笑了:「嗯,娘親您放心,我會好好孝敬師父的,也會好好把他那一身功夫都學全了,哈哈!」
看著他這樣高興,衛氏心裡也隨著高興起來,心念一轉,又歎道:「那你也該多帶些伺候的人啊,只是墨香……連個丫鬟都沒有,我聽說你上月把最後一個天香都給配出去了,你便一個丫頭都不要麼?」
蘇有容冷笑著搖搖頭:「丫頭,要來爬我床給我飯菜裡下砒霜麼?」他說的直接,衛氏脊背又是一冷,隨即也凝眉點了點頭:「三……容兒說的是,是娘想差了。」
蘇有容又笑:「我留著天香,是因為她是個好姑娘,可惜她不喜歡墨香,如今我好容易給她找了心儀的配出去,我可不願再弄些麻煩進來了,墨香就很好,娘您別擔心,等我有了閒錢會自己買幾個小廝進來,這府裡的,除了墨香我不放心任何人!」看看時辰差不多了,他起身,心裡也是一陣不落忍:「娘,兒子這一去,少則三月,多則半年,您自己在家要處處小心……莫讓人算計了去,有事多和阿笈姑姑商量……她比您可聰明多了!」看自家娘親成功被自己逗笑了,他心裡才舒服了些:
「行吧,娘,我走了,等我回來給您帶山**的織錦,江南道的好茶……娘,好好等著兒子回來……」
又是一年臘月,雖身處江南,蘇有容還是覺得天氣濕冷的讓人難受,他看看自己日漸修長有力的右手,輕輕捻出一把銀針,在一片漆黑中戒備著……
迴夢樓暗室,這是每個迴夢樓分舵都會有的,用途是訓練殺手,他藉著獨自出門辦理庶務的大好時機,已經泡在這裡很多天了,記得師兄上官鐸曾經冷冷地問過自己,為什麼要這樣拚命地變強,他想了想,卻也想不出個大概……
但此時此刻,身處這絕對的黑暗和危險中,他卻突然想明白了,最早……該是為了生存吧,如今是為了保護,保護自己,保護娘親,在這盛世昇平,卻又吃人不吐骨頭的世道裡保護所有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他,陳梓源——蘇有容,不習慣弱,不習慣等,不習慣任人擺佈……
他合該如此,暖陽微風下負手輕笑,不爭不奪,卻也決不能任人欺凌!
又是一波攻擊從四面八方襲來,他灑出幾十根銀針,腳步聲簌簌退下後,四面八方的門突然全部打開,逆光中他忍著不適向著對面身量魁梧的中年人笑著:「大先生……今日就到這裡了麼?」
那個被稱作「大先生」的殺手看著眼前的少年人,不禁感歎蒼天的確是會特別眷顧一些人,他念著頦下的一縷長鬚笑到:「小公子,樓主有請……老夫已經沒什麼能教您的了!」
明德二十三年春,淦城大捷,剛剛被授予六品武略將軍之職的蘇有容隨著戰友們策馬走在趕回京師的路上,看著漸次開放的春花,他唇邊帶了一個微笑,雖然身為男人,他卻從來也不掩飾自己對美好事物的喜愛,他今世的生命裡有兩個很美麗也很重要的女人,就如這翹首微笑的春花一般,在等著他凱旋歸來,他頂著摯友安東將軍凌朔風的白眼又夾了夾馬腹,雪白的駿馬如箭一般掠過:
娘親,箏兒
我回來了……
一樣的泥淖,可以滋生蚊蚋,也可以長出紅蓮,成敗榮辱,不過存乎一心……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