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三十章 文 / 阿越
與此同時。
冀州南宮縣,蕭阿魯帶正在站南宮縣縣衙之內,欣賞著南宮知縣的絕命詩,在他的腳邊,便躺著自殺殉國的南宮知縣的遺體。縣衙之外,數千名契丹騎兵,正在到處燒殺搶掠,城中到處都是熊熊燃起的大火,與哭喊哀嚎。
仁多保忠猜中了耶律信的大部分意圖,只不過,耶律信下手遠比他想的要快。他的用兵,也更加靈活狠辣。
韓寶與蕭嵐部,在經歷大戰之後,此時的確還在深州休整。
但是,仁多保忠卻算漏了,蕭阿魯帶部不需要那麼長時間的休整。早在數日之前,耶律信便已密令蕭阿魯帶精選八千輕騎,以所部宮衛騎軍為主,各攜十五日之糧,拋棄一切輜重,連家丁都不得跟隨,每日疾行百里以上,沿著苦河北岸向西運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克堂陽鎮,然後在堂陽鎮的渡口搭起浮橋,渡過苦河,直取冀州南宮縣,出其不意的出現在信都、衡水的後方。
為了保密,武強縣仍然豎著蕭阿魯帶的帥旗,每日仍有人打著宮衛騎軍的旗號巡邏,實則餘下的大部分人馬,也已經北渡滹沱河,進入河間府樂壽境內,耶律信需要這些人馬,在那裡廣佈疑兵,迷惑宋軍,使宋軍搞不清他的兵力分佈,以便他的主力順利渡過黃河北流,好攻打永靜軍。此時留在武強縣城的,不過是打著宮分軍旗號的兩千餘部族屬**與漢軍而已。
"樞使,是不是可以下令封刀了?"一個身材高大,黃發高鼻的契丹將領,大步走進縣衙,在蕭阿魯帶的身後幾步站定,躬身問道。
蕭阿魯帶回頭看了一眼他的愛將,南院郎君高革,厲聲道:"封什麼刀?!"
高革雖然低下頭去,避開蕭阿魯帶銳利的眼神,口裡卻並沒有退步,"樞使,蘭陵王給咱們的軍令,是繞到宋軍之後,盡可能吸引宋軍,以便晉國公與蘭陵王渡河南下。下官愚見,咱們在南宮,不便久留,最好還是要設法往東渡過黃河,既可攻打棗強,也可以南下恩州,不但唐康、李浩無法安生,便是仁多保忠、郭元度也不能高坐。咱們在黃河以西,迴旋空間太小,一旦過了黃河,黃河以東,永濟渠以西,皆可馳騁,而驍勝、神射軍腹背受敵,非但永靜軍,便是冀州,亦反掌可定。"
"這是自然。"蕭阿魯帶哼了一聲,"但你可知道,咱們如此輕騎疾行,將士們有多疲憊?我率八千騎自武強出發,跑到堂陽鎮,掉隊便掉到不足七千人,再這麼跑下去,等我到了棗強,我還能剩幾個人?"
"縱是只餘四五千騎,亦是值得。"高革朗聲回道。
"我便是晚得一日半日,又有何妨?讓將士們在南宮好好快活一晚,養精蓄銳,又有何不可?"蕭阿魯帶不以為然的說道,"細作早已探得清楚,唐康、李浩不過數千騎,縱然被他們趕上,又有何懼?"
高革見蕭阿魯帶主意已定,不敢再勸,欠身行了一禮,緩緩退出縣衙。
南宮縣城的街道之上,景象慘不忍睹,令高革不忍目睹。他心裡面生出一股強烈的罪惡感-這座城市,是他奪下來的。儘管已經知道遼軍已攻取深州,南宮縣也有所防範,但他們沒有多少駐軍,直到蕭阿魯帶的遼軍靠近,他們也全然不知。蕭阿魯帶令高革率數十騎,身著宋軍裝束,大搖大擺的靠近城門,然後出奇不意,斬關奪門,守門的兵丁都是廂軍,被高革一陣砍殺,立即嚇得一哄而散,四處逃命,蕭阿魯帶不費吹灰之力,便攻取了南宮縣城。但讓高革沒有想到的是,蕭阿魯帶竟然會下令屠城!
大遼南下,便是為了掠奪與破壞,這點高革心裡一直知道得很清楚。但是,除非遇到激烈的抵抗,大遼軍隊是從不無故屠城的。
畢竟,大遼也是一個信仰佛教與儒教的國家,不是那種野蠻之邦。
當然,高革之所以會產生強烈的罪惡感,主要倒不是因為這些原因,而是另有隱情-他實際效忠的對象,是他正在率軍攻打的這個國家!
高革是職方館在遼國的間諜。或者說,他自以為如此。
因為,他所不知道的是,大宋職方館視他為遼國的間諜。
幾乎沒有人知道,高革原本是宋朝人,他出生在陝西,十幾歲的時候,在一次微不足道的邊境小衝突中,全家被擄到西夏。然後,又被西夏人作為禮物送到遼國,成為奴隸。因為相貌的原因,西夏人謊稱他們是從西域買來的。於是,整個遼國都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故鄉,如今大家只知道他的父親是遼國一個小有名氣的優伶,是西域人。而職方館當初看中的,也是他的父親。職方館希望收買一個優伶,以得到一些情報,但他父親十分忠於遼國,反而舉報了此事,結果通事局順籐摸瓜,導致三名職方館細作被捕、處死。高革保護了牽涉此案的第四名宋朝細作逃脫,因為與他的父親不同,他自小便上過私塾,粗明禮義,因而一直將自己視為宋人,對於淪陷至膻腥之地,一直深以為恥。從這次細作案後,高革便加入了職方館,而此前,他早已在遼國的內戰中脫穎而出。
但他從不知道的是,宋朝職方館從未信任過他,因為他的來歷無人能證明,職方館從未遇到過如此匪夷所思的事,他被視為通事局的細作,所有的一切,不過是為了取得職方館的信任。職方館曾經要求他竊取過一些情報來試探,他總能完成任務,結果反而更受懷疑,而在他未能按照要求如期竊取到一份相對重要的情報後,高革就被徹底認定是通事局的人。
此後,職方館河北房屢屢受到重挫,與高革聯繫的細作死在通事局的一次追捕中,連河北房知事也數易其人,他的檔案被塵封,高革便徹底與職方館失去了聯絡。而他在遼國的仕途上卻頗為順利,因為懂漢、西夏、契丹,又會打仗,他不斷受到重用,曾經追隨耶律沖哥西征,此後又入南樞密院,受到蕭阿魯帶的賞識。
原本,他已漸漸放棄了要效力故國的打算,宋遼通好,而遼國也漸漸漢化,頗有"衣冠之國"的氣象,讓他覺得遼國也不能算是膻腥之地,但是,突然之間,他的人生又發生了劇變。他隨著數十萬大軍南下,親眼看到遼軍在他的"故國"燒殺搶掠,無所不為,這讓他十分的失望,而對於故國的嚮往與同情,也越來越強烈。
然而,讓高革無奈的是,他做不了任何事,反而不得不為虎作倀。他整個人恍若被分裂成兩半,他每日都要習慣性的做著自己的事情:當好蕭阿魯帶的參謀,獻計獻策,有時還要親自帶兵去打草谷,甚至殺人放火,與宋軍作戰-在做這些事的時候,他完全是一個遼人,真心實意的為遼軍著想。他好像在本能的做好自己的"份內之事"。但另一方面,隨著戰爭時間越來越長,他越來越深入宋朝河北腹地,心裡面認為自己是一個宋人的呼聲,就愈發的強烈。彷彿是在這場戰爭中,他對宋朝的愛,又慢慢被激發起來。
此刻,他看著腳下那一具具的屍體,憐憫、厭倦、內疚、無奈、無助各種各樣的情緒,在他的心頭翻滾著,他把手伸向了腰間的皮袋,那裡面,放著一串念珠,他的手便在皮袋輕輕撥動著念珠,嘴唇微動,無聲的吟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