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七十三章 文 / 阿越
與此同時。
投西大街街北,都亭驛。朔風院。
韓拖古烈站起身來,親自剪掉一根蠟燭的燈芯,只見燈花跳了一下,燭光頓時又明亮了幾分。他又輕輕踱到下一根蠟燭前面,熟練的輕剪燭芯。
都亭驛對韓拖古烈來說,熟悉得如同自家的後院,這次宋廷安排他獨住的院子-"朔風院",還是當年他在宋朝做使節之時取的名。當年都亭驛意外遭了一場小火災,宋人重修之後,又換了個士人來主管都亭驛,其時遼宋交好,宋人因都亭驛也經常接待遼國特使,便特意來請韓拖古烈給幾座翻修的院子取名但這些,如今都已恍若隔世。但宋廷對韓拖古烈的禮遇,他還是能感受得到的。並非每一個出使宋朝的正使,都會被單獨安排一座院子居住。而且,為了表示格外優待,儘管都亭驛外面,肯定有數不清的職方館、職方司細作,甚而在都亭驛裡面,也少不了這些人眾,但在朔風院內外,宋廷連一個宋人都沒有安插進來,侍候韓拖古烈的,全是他帶來的遼人。
韓拖古烈並不天真,他知道雖然表面上宋廷對並無限制,然而,每日他去了哪些地方,拜會了哪些人物,又有哪些人物來拜會過他,肯定都被宋人監視著,宋朝樞密院對他,甚至他整個使團的行蹤,多半都是瞭如指掌的。能有表面上的尊敬與禮遇,他便已經心滿意足。
況且,若非有這表面上的禮遇,他要想見著面前的這個人,恐怕要更加困難許多。
安靜的坐在屋中的這個人,看起來與宋人並無區別,他的穿著打扮,也是汴京大戶人家的廝僕中最常見的那種-最最普通的青衣小廝。就算是南朝職方館的種建中,大概也料不到,大遼通事局南面房的知事,竟然敢在他無數細作的監視之下,大搖大擺的走進都亭驛中。
表面上,他是來替南朝參知政事、戶部尚書蘇轍來送札子的。
這個是很大膽,卻也是極妙的主意,韓拖古烈知道,蘇轍府上一共有數百口人,只要宋朝的這些細作不曾重蹈皇城司覆轍的話,大概沒有人敢去監視蘇府,因此他們是難辨真假的。也許他們遲早會設法向蘇府核實是否差這麼個家人來過都亭驛,但就算蘇轍或他的管家願意答理他們,那多半也是幾天以後的事情了。如果那些細作聰明一點的話,大概會趁他回去時跟蹤他,而不是拿這點小事去麻煩蘇參政。不過,他們最終肯定也會無功而返,因為大遼通事局的南面房知事,此前的的確確是在蘇府做僕役。
"大林牙,為免惹人生疑,下官不能在此耽擱太久。此番冒險前來,實亦是不得已而為之。自司馬夢求入兵部之後,南朝職方司幾乎脫胎換骨。平時倒尚可,如今兩國交戰,平民百姓,只有南下者,沒有北上者,石越在河北,令勾當公事高世亮與職方司一道,對北上商旅百姓嚴厲盤查,水陸孔道都看得甚緊,幾個月下來,下官屬下已折了十來人,如今與國內幾乎是音訊斷絕,便有要緊之事,也極難傳遞回去。"南面房知事低聲說著,一面指了指放在桌上一份札子,道:"這札子中寫的,皆是極緊要之事。七月底下官便設法要傳回來,然而迫不得已,才來見大林牙。一則為這札子所言南朝虛實,一則奉楊公之命,特來轉告大林牙-朝廷若不能在河北大敗王厚,南朝恐終無和意,楊公請大林牙速歸,毋要滯留。"
韓拖古烈一面聽他說著,一面緩緩剪完所有的燭芯,這才慢慢踱到書案之旁,譏道:"楊公自負智術,然南下已久,周旋數月,卻只留得這一句話?"
那南面房知事愣了一下,一時不敢接嘴。
他二人口中的"楊公",便是蕭嵐的親信南院察訪司判官楊引吉,自從蕭佑丹死後,遼主頗有怪罪南院察訪司未能事先偵知叛亂之意,蕭嵐迫不得已,只得將楊引吉罷官,然楊引吉仍是蕭嵐的謀主,此番遼軍南侵,蕭嵐便又用楊引吉之策,將他薦於遼主面前,使他先行南下入汴,伺機而動。總以設法與南朝朝廷中的主和派接觸為主,一則分裂南朝朝廷,再則未雨綢繆,為兩朝議和做些準備。這其實也是楊引吉為蕭嵐謀畫,想要助蕭嵐在與耶律信的鬥爭中搶回先機-如今耶律信影響遼主的,是靠著戰爭;蕭嵐既然難以在這方面與他爭鋒,那楊引吉便想幫他掌握著對議和的影響力。當"戰"字在遼主那兒佔到上風之時,自然是耶律信得勢;然而有朝一日,必是"和"字重新佔到上風,那時候,蕭嵐便有機會壓過耶律信一頭。
這些內情,許多自非區區一通事局南面房知事所知,然而他也知道楊引吉是個惹不起的人物。而面前的韓拖古烈,更是當年一手撥擢他的上司。不管怎麼說,神仙們打架,他是一點兒也不想招惹。
但韓拖古烈說的,終究也只是一句氣話而已。
儘管他也竭精殫智,想要促成宋遼恢復通好,然而,他這次能南下議和,與其說是他的主張得到了認可,倒毋寧說是因為皇帝的心理發生了微妙的轉變。先是雄心勃勃的意圖冒險,然後便在進展不如預期或者說對手出乎想像之時,又騎虎難下,意圖僥倖韓拖古烈對於宋朝頗為瞭解,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其實是知道議和難成的。然而,韓拖古烈雖然是遼人,卻也是個標準的儒生。知其不可而為之,這樣的化性格,也已經刻進他骨髓了。所以,他才毅然南下,幾乎是自欺欺人的,想要抓住每一絲的機會。
這是他對大遼忠誠的方式。
但他自南下以來,十多天的時間,接觸的南朝官員幾有近百名之多,結果卻是不甚樂觀。宋人未必不能接受和議,然而,遼主提出的條件,卻是宋人所無法接受的。而另一方面,即便石越提出的條件在宋人看來已是"不為已甚",可是,果真要讓遼國君臣接受,卻也難如登天。
而更大的一個隱憂,還是一直埋藏在他心底的-韓拖古烈始終都拒絕去認真思考石越與南朝君臣同意議和的動機。遼軍自開戰以來一直佔據優勢,宋軍即使主力大集,的確也沒有必勝的把握,表面上看來,此時議和,不失為明智之舉。然而,很多人都忽略了大名府防線對於南朝君臣心理上的意義。倘若沒有大名府防線的存在,大概南朝最堅定的主戰派,心裡面也是會害怕戰爭帶來的難以預料的後果的。誰也不能保證戰場上的必勝,而萬一王厚戰敗,汴京就是岌岌可危,而大宋就有亡國之危。因此,在沒有絕對把握的前提之下,輸掉戰爭的後果又完全無法承受,只要能夠議和,南朝就一定會議和。沒有大名府防線,南朝與大遼的每一場戰爭,幾乎都是孤注一擲的戰爭。可有了大名府防線的存在,對於南朝,就是完全不同的心理。即便王厚輸了,即便實際上大名府防線很可能也會隨之崩潰,但在心理上,宋人總會想,他們還有一道固若金湯的防線。大不了,他們再召集天下軍隊勤王,再募兵,他們最多也就是拿半個河北與大遼拚個你死我活。而對於那些主戰派來說,只要自己是躲在堅固的防線之後,人們就有了強硬到底的理由。人情總是如此。也許有少數人是例外,可是絕大多數人,他們的主戰還是主和,強硬還是軟弱,的的確確是根據自己的安全程度來變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