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 玄幻魔法 > 新宋 大結局

正文卷 第八十三章 文 / 阿越

    折可適辭過范翔,他知道此時石越必在宣台後院的書房之內,便徑往後院而去。到了後院,卻見樓煩侯呼延忠一身便裝,守在院門旁邊,卻是與石鑒在一張石桌上面下著棋,二人見折可適過來,連忙起身見禮,石鑒朝著他行了一禮,笑道:"折祭酒如何來了?丞相正在與吳子雲說話哩。待我去與祭酒通傳。"

    折可適忙謝了,目送著石鑒進院子,回過頭瞥了一眼石桌上的棋局,才朝呼延忠笑道:"樓煩侯,這一局,你卻是要輸了。"

    呼延忠與折可適卻是世交,笑著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道:"莫看他出身低,要贏他不容易。劍術、弓弩、槍棍、拳腳,樣樣輸給他,幾日間,統共已輸了一百多貫了,除了騎術贏了一場,連下棋都下不過他。我軍中有幾個相撲好手,京師中都有名氣的,昨日和他比了三場,連輸三場。也不知他從哪裡學來了,問他師傅,總是不說,只是笑著說'雜學甚廣'這等鳥話。我以前聽老田說過,他教過石鑒,還有兵部的司馬侍郎也教過他。可老田和我半斤八兩,雲陽侯看他個縐縐的書生樣,果真好武藝?我卻是不信的。以前在汴京時,可從未聽過"

    "你這是以貌取人了,若真要較量起來,你和陽信侯聯手,只恐亦非雲陽侯敵手。"折可適笑道:"你輸給雲陽侯的徒弟,倒不算太冤。"

    "果真有這等厲害?"呼延忠仍是將信將疑。

    折可適未及回答,便聽院子裡面石鑒已經搶著回道:"樓煩侯,你莫要不信,日後見著陽信侯,你自去問他,他卻是見識過的。"一面說著,他一面出了院子來,見著折可適,笑著說道:"折祭酒,丞相請你進去。"

    折可適又謝過石鑒,辭了二人,走進院中。這後院卻是很小,順著走廊,繞過一座假山,便到了石越的書房之外。守在書房外面的,是石鑒親自從呼延忠的班直侍衛中挑出來四個侍衛,見著折可適過來,一人過來,示意他止步,折可適忙停下來,解下腰間的佩劍,交予侍衛收了,方有人至書房外稟報,他聽見石越在裡面說了聲什麼,待了一小會,便見吳從龍自房中出來,二人見著,只是互相額首致意,一個侍衛已在折可適旁邊說道:"折將軍,丞相有請。"他連忙整了整衣衫,快步走進書房。

    進到房中,才行了個半禮,便聽石越笑道:"遵正可見著韓拖古烈了?"

    "已經見過。"折可適行完禮,方回道:"真人傑也。"

    "確是如此。博聞強識,觀及毫末之微,而不失器局宏大。"石越含笑望著折可適,道:"如此人材,要放歸契丹,亦難怪眾人都擔心其日後不免將成我心腹之患。"

    "下官卻以為無妨。"

    "哦?遵正有何高見?"

    "不敢。"折可適連忙朝石越欠了欠身,方繼續說道:"只是下官以為,大宋漸強而契丹漸衰,乃是天命。縱起蕭佑丹於地下,復掌契丹,亦不能變此大勢。區區一拖古烈,又有何為?軟禁此人,徒失我大國風範,致萬邦所笑,更落契丹口實。"

    "然遼人亦曾扣押樸彥成。"

    "難道我大宋不曾扣押遼國使館眾人麼?韓拖古烈乃是來我大宋弔喪致哀者,凡聖人治平天下,皆以孝為先。朝廷或者不要納遼使,他既然來了,若竟扣押遼國致哀使者,將何以表率天下?更貽後世之譏。休說是一個拖古烈,便是遼主親至,亦當禮送出境,再決勝負!"

    石越聽著不由笑了起來,"遵正,此非兵家之言。"

    折可適卻正色欠身一禮,道:"回丞相,下官學的是儒家聖學。"

    石越笑道:"儒家亦知兵麼?"

    "丞相博學,難道不知吳起亦曾是曾子、子夏的學生麼?"

    石越一時被他難住,不知如何回答,卻聽折可適又說道:"用兵亦分正道、詭道。當行詭道時,不得拘泥於正道;然當行正道時,亦不可行詭道。自古只知權謀詭變之術者,亦難成大事業。況且使韓拖古烈歸國,於我大宋,下官以為亦是利大於害。"

    "這又是何道理?"

    "丞相豈有不知之理?"折可適道:"韓拖古烈雖然對我朝知之頗深,卻也於我大宋並無敵意。因其知之深,故而更知敬畏。下官以為,朝廷若有志一舉翦滅契丹,吞併塞北,則韓拖古烈不可遣。若其不然,則當遣之。使韓拖古烈在契丹,日後兩國通好,方可希冀。否則,契丹不亡,邊禍不止。"

    他這番話說出來,石越默然良久,才歎了口氣,問道:"遵正以為契丹可滅否?"

    "下官未知丞相以為是古之匈奴、突厥強,還是今之契丹強?"

    "自是契丹強。"

    "下官亦以為如是。"折可適點點頭,侃侃而談:"契丹之強於匈奴、突厥者有二,契丹無部族爭立之禍,而兼得耕牧兩族之利。自古胡狄易除,蓋因胡狄之屬,莫不乘中國衰敗之機而興,凡中國強盛,則其自敗。若契丹是匈奴、突厥,以我大宋中興之盛,當逐北千里,斬其名王,封狼居胥,非如此不得謂成功。然下官以為,契丹卻不得以胡狄視之,而當以大國視之。自古以來,要攻滅如契丹這樣的大國,又正逢其鼎盛之時,非有十數年乃至數十年之大戰,絕難成功。"

    "朝廷若欲攻滅契丹,亦下官所樂見。然下官以為,每場戰爭,朝廷上下,只能有一個目標。否則,便容易進退失據,舉止紛擾。以今日之事而言,我大宋與契丹戰爭之目的,只是將契丹趕出國家,並伺機殲滅南侵的遼軍,讓遼人從此數十年間,只要聽說'河北'二字,便憶起今日之疼,再不敢存南犯之心!便是收復燕雲,此時亦不必去想;至於攻滅契丹,更不必提。便果有此等志向,亦待做完了眼下之事,再去想下一步未遲。大餅須一個一個的吃。眼下我們尚只是看得見第一個餅,餅都不曾咬到嘴裡,吞進肚中,便老老實實想著如何吃完這個餅再說。無論旁人如何想,丞相萬不能一時想著驅除遼人便可,一時想著還要收復燕雲,一時又想著要攻滅契丹,如此患得患失,實是用兵之大忌。"

    "大餅須一個一個吃。"石越低聲重複著折可適的話,歎道:"知我者,遵正也。"他在房中踱了幾步,手裡拿著一柄如意,輕輕在左手掌心不停的擊打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又說道:"如此,吾意已決。"

    "只是"折可適想起自己對范翔的許諾,又說道:"下官聽說朝廷之意"

    他正待將范翔的擔憂轉告石越,不料才說了這麼一句,便已被石越打斷,"是范仲麟罷?他連你那也遊說過了?"

    折可適偷偷看了一眼石越的臉色,見他並無惱怒之意,才笑著說道:"范仲麟所慮,亦並非全無道理。朝廷之欲,亦不能不考量。自古以來,皆是要內外相和,大軍才能打勝仗。"

    石越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折可適,忽然笑道:"遵正,你以為如今我軍已然穩操勝券了麼?"

    "那卻未必!"問起軍事上的事,折可適立即斂容回道:"下官一直以為,而今宋遼兩軍,在河北實不過半斤八兩。我大宋佔著天時,遼人佔著地利,至於人和,那是一半一半。遼人固然進退兩難,可是我大宋稍有不慎,同樣可能滿盤皆輸。"

    "遵正說得不錯。形勢上如今我軍的確已漸漸有利,然而打仗不是說形勢有利便一定可以獲勝的。"石越點了點頭,神色變得嚴肅起來,"如今便有不少人,見我大軍會師,軍容頗盛,遼人已是進攻乏力,便以為局面鼎定,迫不及待要彈冠相慶了。他們關心的是報捷的時間,高談闊論的,是如何反攻遼國,收復幽薊,甚而攻滅契丹,混一南北!"

    "士心民心樂觀一點,未必全是壞事。然而在這宣撫使司之內,本相卻仍是戰戰兢兢,生怕犯下半點錯誤。大錯鑄成,到時候再去悔歎九州之鐵不能鑄此錯,便已經晚了。"石越言辭說得寬容大度,語氣中卻已經帶上了譏諷,"非是本相不想去面面俱到,然所謂'國之大事,在戎在祀',旁事和光同塵,亦無大要緊。這兵戎之事,我便是殫心竭智,亦不敢說萬全。便是古之名將,如白起、樂毅輩,若他們打仗之時,還要想著顧著朝廷中各色人等的喜好,只恐亦難全其功業。更何況論及知兵善戰,我只怕未能及其萬一。方才遵正說得好,餅須得一個一個的吃。這其中道理是一樣的,以我的才智,如今亦只能顧著一面。顧好了這一面,我便算問心無愧,死後亦有面目去見高宗皇帝與太皇太后。至於其它的,只好順其自然。"

    以石越此時的身份,說出這樣的話來,其實已經是形同發牢騷了。折可適自小從戎,其時宋朝武將,大多都要受制於地方臣,這世上,通情達理的上司,總是要少於求全責備的上司,折家雖然幾乎是一鎮諸侯,代代世襲,然而同樣也免不了要受許多這樣的氣,或是監軍,或是欽差,或是諸路長官而他所見的,所聽聞的,就不免更多。故此,石越的牢騷,事有大小,官有高低,然而境遇卻其實是相同的。他聽到耳裡,不免亦心有慼慼焉。

    只是二人畢竟身份懸殊,折可適既不好說什麼,卻又不能什麼也不說,只好乾笑幾聲,在旁邊說道:"丞相過謙了。以下官看來,如今我大宋君明臣賢,便猶昔之燕昭與樂毅。實是下官等多慮了,朝廷委丞相以專閫,舉天下之兵付之,軍國之事,無不聽從,大事無不成之理!"

    "是麼?"石越又看了一眼折可適,忽然嘿嘿冷笑了幾聲,道:"倘若我是樂毅,卻未知誰又是騎劫?"

    這一下,折可適卻是也再不敢接口,也不知道該如何說,只是尷尬的站在那兒,卻聽石越又哈哈笑道:"遵正休要為難,本相不過頑笑而已。便算真的有騎劫,我大宋亦非燕國,我也沒有趙國好投,只能學諸葛武侯,死而後已。"

    折可適連忙跟著乾笑了幾聲。但無論如何,他也不覺得這玩笑有什麼好笑的。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