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一百零八章 文 / 阿越
紹聖七年十月六日。
太行山的北部山區,從前一個晚上起,飄起了入冬的第一場雪。這場雪不是很大,在地勢較低的地區,地面上只是積了一層薄薄的雪。但是,這樣的天氣,已經令從宋朝河東路瓶形寨至遼國西京道靈丘的那條八十里的山間谷道,更加難走。
這條道路已經廢棄許久了35。這八十里的谷道,半程是山間谷道,半程則是由滱水36河谷自然形成的,此後經歷代先民的開闢,便在此處形成了一條沿溪河而走,可通車騎的道路。這一條道路,也被視為飛狐道的一部分。但是,最晚是入宋以後,這條道路被人們漸漸的荒棄了。因為道路聯結的兩端,分屬於宋遼兩個對立的國家,即使是在兩國關係良好的時候,商旅、使者的往來,也不會走這條道路。河東路出雁門至大同,有一條隋唐以來的官道;河北地區更是往來便暢,除非奸細或者賊盜,幾乎不會有人來這兒。在人跡罕至最少近百年後,原來的道路都許多都湮沒不見了,許多地方草長沒膝,甚至長滿了橫七雜八的灌木。很難想像,這裡竟然曾經也是一條重要的道路,甚至還曾經商旅往來,十分熱鬧。
但在十月六日這一天,這條廢棄的古道上,卻突然出現了數以千計的騎兵,朝著靈丘城的方向前進。這是一支奇怪的軍隊,騎士們裝扮各異,有些是典型的遊牧民穿著,頭戴毛皮覆耳帽,身穿窄袖長袍——既有左衽,也有右衽;但還有相當一部分騎士,一看就是陝西漢人的穿著,厚厚的綿袍外面,裹著一件宋軍常穿的紫衫,還套著深綠色的背子——上面都繡著"河套"二字。而他們低聲交談的語言也各式各樣,雖然主要都是說陝西官話,但也有一些人說著難懂的蕃語,有時候一次交談,甚至包含三四種語言,而他們互相之間,竟然也都能聽懂對方在說些什麼。
他們的隊列拖得很長,大半也是因為道路所限,迫不得已。走在這支騎兵最前頭的,是五十騎左右的騎兵,他們超出大部隊十多里,謹慎的搜索前進,一有風吹草動,立即就會停下來,將自己隱藏在道旁的樹木、岩石之後,抓緊手中的長弓。偶爾,在這條道路上,也會有一些砍柴的樵夫出現,他們接到的命令,就是毫不留情的射殺。儘管這些倒霉的樵夫幾乎不可能是敵方的細作,無論是東邊的靈丘也好,西邊的瓶形寨也好,他們的探馬最多放到城外二十里——這是最完美的距離,既足夠讓他們的守軍對敵襲做出反應,同時也能很好的保證細作的生命安全。但這些人顯得十分小心,的確,行走在這條道路上,道路兩旁的大山陰森森的聳立著,倘若敵軍提前知道行蹤,在路邊的山上設伏,後果是不堪設想的。畢竟,哪怕是簡單的搜索道路兩旁的山頭也是不可能的——如果那樣的話,前鋒小股部隊行進的速度,只怕比部隊最後面的神衛營都要慢,這八十里的谷道,走上兩天也不見得能走完。
而在這五十名騎兵身後十里左右的,是數百名騎著騾子或驢,手裡拿著斧頭、長鋸等工具的男子,他們中間有些穿的背子上繡著一張正待發射的床子弩——這是宋軍某幾支神衛營選擇的徽記。但更多的人更像是普通的百姓。在那些神衛營士兵的指揮下,這些人熟練的砍倒、搬開道路上的樹木,甚至還來得及給一些坑窪泥濘的地方鋪上木板。
在他們的身後幾里,則是四五千騎的大隊騎兵。以及隊伍最後方的,拖著火炮的牛車,與神衛十九營的宋軍們。
"十哥,你說這個走法,天黑前能趕到靈丘麼?"
一個三十來歲的神衛營武官抬頭望了望天色,天空中細小的雪花亂舞著,看不出什麼時辰來,他低聲呸了一下,說道:"這條道,俺和吳將軍帳下的徐參軍一道,走了四五回,也拿著沙漏計算過時辰,路是難走一點,但並非走不了,天黑前,定能趕到靈丘。"說完,又輕輕撣了下頭盔上的雪花,朝問話的那個武官說道:"仲禮,你到後頭盯緊點,才走了三四十里,已經扔掉兩門火炮了,振威臉色已是很難看了,再出點差錯"他的這句話都沒有說完,一個守闕忠士小跑著過來,說道:"陳將軍,范將軍請你過去說話。"
他點點頭,催著那個叫"仲禮"的武官去了,剛轉身上馬,朝著神衛營車隊的中央馳去。
這個男子叫做陳慶遠,乃是宋軍神衛第十九營的都行軍參軍,官至致果副尉,因為行第第十,所以軍中常呼為"十哥"。他口中的"振威",正是該營都指揮使,振威校尉范丘。宋軍的編制、武階,皆以神衛營最為混亂,大的神衛營規模龐大,主將往往以昭武校尉擔任,與一個軍相同;小的則主將不過一致果校尉。而這個十九營,規模雖然不大,但因為裝備了十門克虜炮,主將便也官至從六品上的振威校尉,連個都參軍也是致果副尉。
沒跑多久,陳慶遠便已見著范丘,他騎了一匹黑馬,正微側著身子,和身邊的幾個參軍低聲說著什麼,見到陳慶遠過來,范丘不待他行禮參見,便說道:"十將軍,你不是與徐參軍去勘了四五回路麼?"
"是。小將"
范丘卻是沒什麼耐心聽他解釋,"一共便只十門炮,一門翻在路旁,一門陷在那破水溝裡!他吳昭武是不心疼,一聲令下,扔了繼續趕路。俺老范有甚家當?可是你十將軍回來說了,這條道尚能通車乘的,火炮也走得動。這前半路是好走的,便已丟了兩門炮,後半程你打算再丟幾門?"
陳慶遠被范丘數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卻也不知如何辯解。此番他們受令到河套蕃軍的吳安國帳下聽令,這吳安國乃是當朝名將,陳慶遠也好、范丘也好,都只有俯首聽命的份,吳安國說要做什麼,便是什麼。就算是吳安國說要打靈丘,他們雖然心裡覺得十分荒唐,卻也無人敢有絲毫的異議。幾個月來,陳慶遠便隨著吳安國的幾個參軍一道秘密勘察地形、道路。他給吳安國的建議,也是謹守本份的,既未誇大,也不曾故意叫苦——這條道路,雖然有一二十處地方比較棘手,但火炮勉強是可以通行的——如果吳安國肯讓他們先在前頭好好修整下道路的話。
但是,今天的這場雪,卻是誰也不曾料到的。而且,陳慶遠也想不到,吳安國根本不準備讓他們好好修整道路,他的命令十分粗魯,卻不容置疑——所有掉隊的士兵也罷、車輛也罷,都棄之不理。道路也只是粗粗修葺一下,能讓車馬通過就成。全軍必須不惜一切代價保證行軍的速度,遇到一些麻煩的地方,他甚至會親自下馬去砍樹。
陳慶遠清楚的明白"不惜一切代價"指的是什麼,吳安國的一個參軍路上不小心從馬上跌下來,摔斷了腿,吳安國冷酷無情的將他丟在了路上——這樣的天氣,如果他不能忍耐著回到瓶形寨的話,能不能活過這個晚上,是很難說的。晚上山間會很冷,還會有野獸出沒。
但吳安國的心卻似是鐵做的。他既然連他的參軍都能拋棄,幾門火炮又算得了什麼?范丘急得跳腳,可他也只敢找陳慶遠來發作。連留下一些士兵在後頭處理那兩門火炮他也不敢。吳安國的命令是一絲都不能打折扣的。
所有跟不上他行軍節奏的東西,都將被拋棄。
這個就是命運。陳慶遠毫不懷疑,如果神衛營成為累贅,那麼吳安國也會馬上拋棄掉整個神衛營。他參加了幾次極度機密的軍事會議,雖然沒有明言,但是他畢竟是講武堂的高材生,也曾經參加過對西夏的戰爭,雖然那時候他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低級武官。陳慶遠能夠感覺得到,吳安國肯定制定了好幾種作戰方案,而且其中不止一種,是不包括他們神衛十九營的。
可是,無論如何,陳慶遠都想參加這次作戰。他勘探道路時,最遠到達過離靈丘城不過十里的山上,那城池便建在滱水的東北,扼著這條道路的終點,雖然不是什麼雄偉的大城池,卻也十分堅固,堪稱易守難攻。遼軍的防守也算得上謹慎,在滱水的兩岸,靈丘城外,有許多的村莊農田,因此白天的時候,靈丘的城門是打開的,偶爾這座城市還會接待一些陌生的商人,但進出的人們都會受到嚴厲的盤查。哨探放到了村莊以外很遠的地方,儘管那些哨探經常偷懶,陳慶遠親眼看到他們曾經鑽進一個村莊中,一直到天色將晚,才心滿意足的出來,回到城中。
這等程度的鬆懈是可以理解的,一座本來就不太可能被攻擊的城池,再加上開戰五個多月,這裡就從來沒有過任何的戰事。無論是誰把守這座城池,也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將百姓關在城內五個多月,讓哨探們象獵犬一樣時刻警醒。
況且,即使遼軍有這樣的鬆懈,陳慶遠也懷疑他們能否攻得下靈丘。
從發現他們那一刻算起,遼人的援軍最多兩天就可以趕到,快的話也許只要一天多點,如果有援軍趕到的話,就意味著他們已經失敗——這是不言而喻的,他們事實上也只帶了三天的糧草。很可能,如果一天之內攻不下,吳安國就會放棄,那麼,到時候,他們能做的只能是逃命,他們的火炮,所有帶到靈丘城下的,要麼自己炸掉,要麼就成為遼軍的戰利品。
這看起來是有些瘋狂。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陳慶遠也好,范丘也好,似乎都沒有質疑。一方面固然是不敢,另一方面,他們心裡面也沒有認真想過要去質疑這件事。
這其中的原因,僅僅只是因為,他們的主將是那個人。
陳慶遠不想錯過這次作戰也是同一個原因。
他希望自己能在那個人麾下作戰——那個在講武學堂,被視為反面典型,被所有的教官口誅筆伐,異口同聲的譏諷,甚至謾罵的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