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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1章 魂夢與真 文 / 月照花林

    碧江亭小集不定時舉行,歷史由來頗為悠久。幾十年前最初主持集會的是碧江書院院長、參與的是碧江書院學生。如今院長已經不再到場,而變成各方青年才俊自願前來。近年更是會邀請有才華的男子——封執玉便是其中之一。

    遲染和柳娘子剛一到達碧江之濱,便有一名十七八歲的女子迎上來——遲染一眼認出,她是周夕。周夕出身貧寒,據說幼年極其孤苦,做過各種氣力活做營生,因此如今身材略短、卻十分結實。周夕攢足了學費孤身前來碧江書院讀書,才華漸漸顯露,如今也是京城炙手可熱的一大才女。

    周夕的字,精妙之處不在辭藻精巧華麗,而在於針砭時弊。上一世的秋試中,周夕便是將這一風格發揮到極致,不畏風險,在以「分合」為題目的時論中,論述了當今朝堂的黨派之爭。當時的主考官是德高望重的元太傅,看了周夕的章後深以為然,直接呈給了女帝。女帝也對章內容很是讚許,於是欽點為秋試屆首。

    柳娘子本名是柳鶯,可惜她柳娘子的名號早就傳遍了凌朝國都,本名反而沒人叫了。「娘子」是凌朝一個半高不低的官職位,柳娘子早年任過這一職位,後來辭去了官職專心研究學問……兼之教導小遲染。職位是不任了,稱號難得順耳順口,就一直作為尊稱延續至今。

    幾句問好之後,周夕從袖中抽出了一疊章:「晚輩周夕近日作了幾篇章,還想向柳娘子討教一番。」

    柳娘子也不推辭,接過便看。看過之後,久久不語。

    「辭藻句法若有不夠精細之處,還望柳娘子直說。」周夕語調和人一樣平直,行禮卻很恭敬。

    「並無不夠精細之處。」柳娘子微笑地看著周夕,眼神中有讚許,然後轉而把章轉交給遲染,「阿染,你且看看,看完說出問題在哪裡。」

    遲染接過來,瀏覽一遍,終於明白為什麼周夕要問辭藻之事了。周夕精於論理,辭藻不精,為此一直以來力求做到辭藻句法上乘,偏偏事與願違。章中的觀點,鞭辟入裡,說理論事入木三分。而一些刻意的修飾,反而成為累贅:

    「既然看了,我便直說了——周夕所長,在治事不在詩。所以這之中偶爾的浮藻修飾,反而顯得多餘。為何不直接行鋒利風?」

    柳娘子點頭贊同,而周夕則頃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來如此!多謝指點……還問友姓名?」

    「遲染,你叫我阿染便好。」遲染微微一笑。周夕是個正直人,遲染如今看正直的人都分外順眼。

    「好,周夕今日多謝阿染。」如今時流行華麗辭藻,周夕在學院中與人討論時,也多糾結於辭藻,此番還是第一次聽到應該拋開辭藻的話。一聽頓覺醍醐灌頂——她管那時流行如何?本就是為達意而生。

    周夕和遲染在一處開始討論細節。柳娘子見討論說得並無錯處,便告辭一聲離開,成功地把遲染這個拖油瓶扔給周夕。

    「周夕,原來你在這裡。」

    說話的女子一面招手一面向著周夕和遲染走來。

    女子一身銀紫色束身長衫,打扮不*份又十分利落,杏眼閃爍發亮,初看好似衣冠楚楚的君女。不過初看如何……是不能對一個人的內在做評定的。正如此人,遲家的嫡系小姐,遲羽芳。

    遲羽芳走近了好像才看到一邊的遲染,於是補充道:

    「咦?阿染也在這裡,卻是難得。」

    「堂姐好久不見。」遲染眉眼彎彎,卻沒有半分欣喜。

    「是有時日未見了。不過今日能見阿染來研習詩,說明阿染還是知曉上進的。姨母定是開心的……不知姨母何時回來?」

    「修築工事所費時日頗長,娘親不知何時能歸來。聽聞堂姐才華十分了得。我想這次秋試,堂姐定是能高中的,阿染提前祝賀了。」

    如果不是提前知道遲羽芳會落榜,遲染是絕對不會說這個話的。前世娘被她上進的外表所迷惑,一向對她多有提攜。得知遲羽芳秋試未中,還寫信特意請柳娘子一起教導她準備春試。

    後來出事,別人對遲新因見死不救或者避而遠之也就夠狠了。眼前的衣冠禽獸,在執掌了遲家主家後,便是那為虎作倀、落井下石之人。一眾親戚敢瓜分遲府,她堪稱是罪魁禍首。

    「哪裡哪裡,阿染這話說得確實早了。」遲羽芳話有謙虛,神色間卻毫不懷疑自己秋試會中,嘴角是掩飾不住的笑意,又不甘心地問:

    「姨母立秋之前可能歸來?過了秋天……天氣漸冷,那破落之地怕是沒有京中舒坦。」

    立秋?立秋之後就是秋試了。意圖如此明顯,後面天氣漸冷什麼的的理由不要這麼牽強吧。不過娘親上一世過了一年才回來,這番就算有所變化,也不會太早,遲羽芳注定要失望了。

    遲染低頭略微思忖,然後很是認真地對上遲羽芳期待的眼神:「堂姐的意思是,咱過兩天去給娘親送些過冬的衣物棉被?可是往返一趟,怕會影響堂姐秋試溫習。」

    「咳,咳咳……」得到如此啼笑皆非的答案,遲羽芳長久以來保持的一張通達賢士面具臉崩潰了,止不住地咳嗽,好一陣子才勉強止住——努力用著正常的語氣繼續說道,「阿染甚是孝順,不過想來姨母皇命在身不會缺了物用……」

    遲染看她咳嗽得實在痛苦,便繼續保持著認真的神色說道:

    「堂姐可是染了風寒?娘親說過咳嗽了要及時吃些湯藥才好。雖然苦些,不過總好過一直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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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一時嗆風,咳咳……阿染不必記掛。周夕,時候正好,咱們不如移步亭中,與眾人一起玩耍,熱鬧熱鬧?」遲羽芳不敢再做糾纏,生怕遲染再說出什麼話來,只好趕緊地轉移話題。

    「也好。阿染,一起走吧?」周夕首先答應下來。

    既然來了自然要去碧江亭中坐坐,於是遲染點點頭,三人並排走起。不過她仍不放棄地對遲羽芳說:

    「堂姐你還是看看大夫吃些藥的好。有病要及早診治……方才萬里無風,夏陽熏烈,堂姐仍是咳嗽,定要回府多加診治才是。錢財名利都是身外物,身體最重要啊。」

    你才有病,你全家有病!遲羽芳方才就龜裂的精英賢才面具臉,更加有變黑的趨勢,不過仍是極力保持著微笑:

    「多謝阿染關心,我身體一向很好。」

    一旁的周夕捧著詩,只走路不說話,嘴角直抽抽——現在這個真是剛才對她說出「在治事不在詩」的遲染麼?她方纔還覺得這少女很有靈氣……一眨眼怎麼很有靈氣的少女就成了熊孩子了。

    碧江亭名為亭,實際上卻是幾經擴建,頗為寬敞,有如水榭。看見亭中依著幾張石桌圍坐的青年女子,遲染十分明確地知曉她們之中許多人在短短幾年之後,無論作用是正面與負面,都會成為影響凌朝國政的人物。

    簡單自我介紹後入座,遲染看著在座的女子十分感慨。

    這個時候,她們都還未步入仕途,都還在談笑風生。

    亭中聚集的女子,或年少如遲染年紀,或稍長如周夕年紀,都在話詩,論時事,少時胸懷,意氣風發,遲染恍然間有不真實的感覺。莊生曉夢迷蝴蝶,夢裡化蝶是真、還是醒來為人是真?她這一世重回少年,是命運輪轉,還是鏡花水月?

    如果,她所有這一切改變都是虛幻……遲染瞬間覺得心涼。

    「方纔所爭論的亡羊補牢是尚算及時還是為時已晚,阿染可是有了什麼新的見解?」坐在遲染旁邊的周夕提壺倒了一杯茶,送到了坐著發愣的遲染面前。

    「當然是為時雖晚,卻不得不補。」遲染下意識按照常理答著,略微窘迫,她明明在走神來著,眾人一頓話,她總共就聽了周夕這一句。

    不過這句常理,卻也解開了遲染的疑惑——亡羊補牢,為時雖晚,不得不補。就算如今一切是夢幻,遲染也不能不為這一場夢幻搏一把。這重來的一世……是夢是真又何妨?不管如何,她不求富貴榮華,但求了卻遺憾。

    「說得好,確實如此。為時雖晚,不得不補……想來世間事大抵如此。我幼年不曾習書,到了年長,都勸我過了啟蒙的時候也就算了。若是按照亡羊補牢的道理,我這也算是不得不補的結果。」周夕順手又給自己倒一杯茶,「今日遇到阿染當真是一大收穫……阿染可有興趣以茶代酒乾一杯?」

    遲染舉杯與周夕相碰,一飲而盡。

    周夕亦是一口飲盡:「呵呵……我飲茶一向頗快,她們都笑我牛飲。如今看到阿染,才知牛飲的不止我一個啊。」

    「周夕你從哪裡尋來這麼個好看又有趣的小友?師尊若是知道了,怕是要搶走了做學生去。」一個鵝黃衫的女子走過來,「我便提前預定一下好了……阿染小友,可有興趣做咱的小師妹?」

    「勞煩林才女掛記,阿染是羽芳姨母,遲新因大人的獨女,已拜柳娘子為師。」遲羽芳急道,「阿染年少貪玩,不喜讀書,多有頑劣……讀書雖好,但作為家人,自是覺得阿染隨性而為是最重要的……還請林才女莫要勉強。」

    「羽芳為何如此著急?」鵝黃衫女子也就是遲羽芳口中的林才女,「我卻是沒有吃了她的……何不聽阿染自己如何說?」

    遲染完全沒想到自己走神歸來一句話能有如此反響——

    「林才女當真?」

    「我名為林錦繡,你既然叫周夕全名,便叫我錦繡吧。聖人言禮,至親則無禮也是禮。我看阿染很親切。至於拜師……我既然與你說了,便是能做決定的。阿染若願意,直接到碧江書院即可。」

    「阿染年紀尚小,讀書太過清苦……」遲羽芳似乎對此事很執著。

    「羽芳莫擔心,你兩歲便開始啟蒙,如今怎也說出年紀尚小的話?若沒記錯,阿染方才告知我,是一十四歲虛,此時進書院已算稍晚。除非,你是不願與家妹同窗?」周夕卻聽不過了。

    遲羽芳話音一頓,於是閉口不言。

    林錦繡看遲染在猶豫,於是繼續說道:「阿染可以考慮些時日。不急於一時做決定。」

    遲染雖然已經心動,但還是覺得需要回去與柳娘子稍作商量,因此點點頭:「好,我考慮幾日,多謝錦繡。」

    林錦繡……遲染印象中,一時想不起來這麼一個人。

    現在林錦繡可以決定是否收作書院學生,說明她是受碧江書院院長器重的人,將來不可能默默無聞。可是以後的凌國朝堂,真的沒有林錦繡這個人物。而她明顯的有意親近,遲染自然不會以為是因為自己回答了這麼簡單的一個問題。她的示好……代表哪一方勢力?若是廣撒網,不足為慮。若是能從目前的蛛絲馬跡中看到她遲染的未來價值,那就圖謀甚遠了。

    遲染正如此想著,卻不料遲羽芳依然不放棄地開口——

    「咳咳,阿染,你且聽堂姐一句……」

    「堂姐為何又咳嗽了?過幾日阿染定要送些藥到堂姐府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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