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浮光掠影 文 / 月照花林
自從當時街上偶遇以來,封橋先後來過遲府三回。目的只有一個——把遲染拖出去,該怎麼玩樂怎麼玩樂。遲染呢,一次在後院陰涼裡扎馬步,一次在書房裡抄書,還有一次累趴下睡得任誰也叫不醒。這次封橋再來,恰逢遲染被放假,終於如願以償把人約出去。
封橋邀約其實也很沒意思,從來就那麼一個地方。做的事情也每次大同小異——但是前世的遲染為了引起娘親的注意,就對這麼一個地方走得樂此不疲。後來的生活糜爛之極……才明白聲色犬馬之所的真正含義,早已從骨子裡厭倦。
但是鬼使神差一般,想一想當年真正的少年時光,遲染就這麼跟著封橋走進了倚紅閣。隔世經年,此地仍有不變的觥籌交錯,不變的笑臉迎客……輕歌曼舞,絲縷羅裳飄香。人間醉夢客都在此貪戀一時溫存,不知身在他鄉。
即使是風塵男子,亦愛年輕俊美、又風流多金的女兒郎。重生前真正年少的遲染常來這裡做一副紈褲樣子給旁人看、讓母親聽。從來都對各路「美人」的好意來者不拒,只除了真正去行周公之禮,調笑玩樂無所顧忌——如今一踏入閣內,身周的香帕子和無數的媚眼昭示著曾經的她多受「歡迎」、眾倌兒們有多想她。
遲染覺得,這一幕有些滑稽。當年她面對這一切的時候,心思何等天真單「蠢」。能把這歡場之地當成單純的玩樂之所,她也算奇葩一個了。
沒有像從前那樣回應眾人的媚眼和香帕子,遲染只低頭,微微笑著看自己手中的扇面。
「喲,遲小姐,封小姐……遲小姐可多時不曾來看過琴心了,琴心是個溫柔念舊的……可是記得兩位小姐的好呢。」老鴇還是如從前一樣,臉上的笑堆出花兒來。身上用的熏香只引人注意、不讓人愜意——也許為了襯托其它哥兒們的幽香陣陣?
遲染來得此處,懷念勁兒在老鴇提及琴心之後退散了些。她如今到這裡來,不過是對年少無知時候的些微懷念,以後沒事兒不會再踏足的。要是之後封橋再以此相邀,她推辭得多了難免會顯得難堪,這真真也是件頭疼事。
這老鴇的聲音,明顯是經過偽裝的……這不奇怪,大多鴇公的聲音為了攬客都會修煉得甜膩萬分、與本嗓相差十萬八千里。問題是,遲染覺得,這聲音隱約有點耳熟。
遲染耳朵能記住各種聲音。不管再怎麼偽裝,只要是同一個人發出的、她便都能識辨出。前世作為竹真身邊一個合格的陰險狠辣走狗渣,遲染的這項長處用得很多。不過聲音的偽裝也是門技術,這聲音只是熟悉而已,沒有確定的人選比較,遲染一時間也想不起來到底是誰。
鴇公又說了幾句什麼,遲染全然沒有注意內容,一門心思回想他聲音到底哪裡像以前聽過的,心不在焉地跟隨封橋上了樓。
「呵,琴心怕是只記得阿染的好吧?」封橋一進門,看著從珠簾後走出來的琴心上下打量後,語氣很酸地說道。她老帶遲染過來,是因為這琴心在有遲染的時候彈琴彈得格外有撩撥意味,她喜歡。可這樣的時候多了,她又覺得心裡不是個滋味兒。
「封姐兒,琴心可是哪裡不對?」琴心端了茶水與杯子。他今日穿的內襯是天青色長衫,外面覆了一層白色薄紗,在胸前、腿腳處捨了內襯,薄紗之下即是雪白肌膚。額前是齊劉海,兩頰垂下絲縷鬢角,未帶冠,只用絲帶將一半頭髮豎起在頭頂。
未語帶笑容,一雙含情美目中,神色似嗔似怨,話語卻全是溫柔賠罪。和他的琴聲一樣,琴心的聲音裡有一種柔柔的味道。如絲絲細雨,輕柔婉轉,入耳入心——
「琴心若是怠慢了您……要琴心哪裡賠罪、如何伺候,只要封姐兒開心,琴心莫不做得。只是千萬別這麼說了,不知道的,還以為琴心真的不念著您。」
今日一看到琴心的打扮,封橋原本是這麼想的——我找你那麼些時候,你都不見我。如今拉了阿染過來,你如此精心打扮、主動出來——這哪裡還對我上心!可是等琴心的話說完,她便把這念頭拋到腦後了:「琴心剛才說的可都作數?」
琴心但笑不語。
「封橋,美人等著吶,你倒是走啊。站這兒口水都有一攤子了。」遲染口中說著揶揄封橋的話,注意的卻是門外的腳步聲——從腳步聲聽來,現在經過的正是方纔那個老鴇。遲染眉頭漸漸皺起——他是誰?
遲染用扇柄推推封橋,自己移步往外走:「我麼……是時候成人之美了。」
「哎,你別……」封橋聽遲染這麼一說其實心花怒放,可人是她拖來的啊,所以還是抬手要擋住遲染去路。
遲染一把拖過封橋,對著她悄聲說道:「還不懂?美人兒等著吶。我自有去處,別妨礙著,嗯?」說著,遲染露出一個你我都懂的猥瑣表情,帶著滿是內涵的眼神兒離了房間。
門外無人,但遲染已經記住了腳步聲消失的方向。耳邊留意著腳步聲遠遠跟著,遲染謹慎地保持了距離。
跟隨到後院、躲在一根柱子後,藉著月光終於看到一個背影,遲染屏住了呼吸——她走路的姿勢,是女子的姿勢。
謹慎起見,一直到鴇公環顧四周、進入後院的廚房,遲染都沒有再動一下。
要不要跟上去?沒有理由不跟……只猶豫了一下,遲染便邁出了腳步,尋一個僻靜的角落翻身上了後廚房頂——遲染這些日子練武的還是有成效的,至少這房頂的瓦片踩著可以沒什麼聲音,放到前世,她還做不到這點——尋一個角落掀開瓦片往下面看。
鴇公只是穿過此處,進了小廚房後徑直往後門走。倚紅閣賣的菜色另有廚房,這後院的菜只是做給樓內的下人吃。已經過了晚飯時候、宵夜時候又沒到,這時候的小廚房沒什麼人。鴇公
從小廚房後門出去的瞬間,回頭看了一眼——這時候遲染屏息俯身緊緊趴在房頂,她並沒有看見。
小廚房再往後是一個廢棄的倉房,鴇公走進去了。遲染如法炮製,依然跳房頂,這回看到鴇公打開倉房裡的地窖蓋走下去。
遲染翻身下房頂,一路隨著鴇公的行跡到倉房中。不敢貿然下去,遲染只是在黑洞洞的地窖旁俯身——
距離畢竟遠了,言語已經模糊不清。遲染沒再聽到鴇公的聲音,但卻聽到一個久違的女聲朗聲大笑後大聲說,「甚好」。
聽到這聲音的一瞬間,遲染心中一震——明明正值盛夏,天燥煩熱,可這個聲音僅僅是模糊的音節已經讓她背脊滑涼。
這是五皇女,是前世最終得到凌國江山的人,亦是竹真的心上人。
遲染的手忍不住顫抖,心窩也似乎隱隱作痛。她慌了,重活一世,還是沒那麼容易淡定——遲染在獄中時見到的五皇女無比可怕。
五皇女喜歡玩一些生死折磨的遊戲,把各種聞所未聞的東西用在死囚上,並不讓她們立即死。那時候大牢之中,只要有五皇女在的夜晚,恐懼的哀嚎聲響徹整夜。許多人上法場之前已經瘋癲、或者已經不需要上法場便可以棄屍了。遲染便聽著那些恐怖的嚎叫,或者目睹那些人凌遲一樣的生不如死。
對於遲染,五皇女相對是仁慈的,沒有用那麼多手段。因為當時的遲染,是要拖出去給人看的,不能瘋。她最喜歡的是把腳踩在遲染心窩上來回攆踩、用上內力,看遲染表情疼得越扭曲、她便笑得越開心。五皇女純然開心的笑……和現在這笑聲如出一轍,彷彿只是看一個無傷大的笑話那般簡單。與她所作為一對比,詭異到讓人頭皮發麻。
遲染頭上出了細細密密的一層冷汗。既然不能聽到具體內容,多留無益。遲染手腳有些顫抖著爬起來,扶著一旁佈滿灰塵的櫃子,站著緩和了一下。強自鎮定,趕緊加快步子往外面走去。
遲染只顧著往外面走,她沒有看到的是,身後的櫃子上,留下清晰的手印。
相比前廳的熱鬧繁華,倚紅閣後院有些荒涼。月朗星稀、樹影婆娑,幾聲蟲鳴,昏暗的幾間房子裡住著或病或過氣的小倌兒。小廚房後荒廢的倉庫更是陰慘慘少有人到來。
「什麼人?出來!」
遲染還未走出小廚房,背後冷不丁傳來這麼一聲——出去已經來不及躲好,遲染轉身窩進手邊櫥櫃裡。倉皇間遲染腰間的玉珮碰倒了一個調味瓷瓶,發出清脆的聲響。遲染心中一跳,心道不好。
鼻尖瀰漫著辛辣味道,看來碰倒的是辣椒粉。櫃門外面,有拔劍的聲音,且腳步聲越來越近……
「閣下方才既已留下手印,為何現在不敢見人?既不出來,我便不客氣了。」來人正是方纔的鴇公,亦是遲染前陣子在碧江亭小集剛剛見過的林錦繡。
遲染卻來不及思索林錦繡來此與五皇女到底有什麼事情,腳步聲已經到了櫃子前,櫃門瞬間被來人踢開——眼前白光倏忽閃過,遲染算好劍落下的方向和那人眼睛的位置,抓起一把辣椒面撒向對面人的眼睛,猛地跳出去——手臂傳來刺骨的疼,她還是被第二劍砍到了。
遲染顧不得手臂上的傷,只將手邊能夠著的椅子桌子櫃子一股腦往林錦繡身上扔,而自己則迅速往外走。
林錦繡被辣椒面迷了眼睛看不清人影、忙著招架扔過來的桌椅,兩劍落空,遲染已經走出房門,於是從懷中抓了一把毒針,向著眼中模糊人影撒出去——
「你逃亦是無用!既然敢來就別想走!」
遲染前世見識過類似的東西,急忙躲開,奈何針雨過於細密,仍是中了兩針。頃刻間暈眩之感即刻上來,眼前的世界都模糊了——遲染抿唇,把殘留有辣椒粉的右手用力按在左臂上讓自己保持清醒,腳步只踉蹌了一下不曾停下。
出了小廚房不敢去人多的前廳,遲染看這後院中一個房間的窗戶開著,便停下腳步把衣服下擺全部撩起來按在左臂以防留下血跡,然後一頭扎進去……眼前模糊一片。手腳已經麻木不是自己的,腦袋下一刻彷彿也要不受自己控制了。房間內有什麼都看不清,似乎有兩個模糊的人影,遲染伸手抓住了站著的那一個,費力地磕磕絆絆說道——
「救我……必……有重……謝……」
被抓住的水藍色身影只驚訝了一瞬,便一邊咬牙把她拖到床上、一邊地說道——
「你這麼快,又要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