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1章 藕絲連 文 / 樓一畫
這一場雨便是又落了好些時日。
這一日早間出門還陰沉著天,到了下學時分天色徒然一變,烏雲遮蔽,狂風大起,天地間登時一暗,無數飛花落葉席捲而起,眾人正行到一半的路程,眼下觀這天色,面色多少有些凝重起來。
不一時天邊電閃雷鳴,眾人一驚,紛紛取出隨身攜帶的油布傘撐/開,將一撐起,那從天而降的瓢潑大雨便頃刻倒下,其中有一人失防,手上一個未拿穩,油布傘便被一股大風捲到老遠,他驚得大叫一聲,眾人不由停頓住疾走的腳步。
待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那油布傘追回來之後,從頭到腳皆已濕了個透,既狼狽又難堪,不由生出幾分怨氣。「早知如此,合該聽了夫子的話,在學裡將就一晚才是。」
眼下無個可歇腳躲雨之地,眾人見他趕上了,便再無心思逗留於此聽他一味說些無用的喪氣話。
學裡設的偏遠,道路亦是不太好走,晴日方還算好,雖是坑坑窪窪,可走慣了一樣不是問題。但落雨天卻是不同,黃泥早叫一場大雨澆濕,一腳踩下去不是濺一鞋泥水起來,便是一腳陷進泥坑裡。
天色昏暗的只瞧得見各自的影兒,雷雨交加之下便是撐了油布傘,卻仍無法避免被雨水漂濕了衣袍,腳底的鞋更不要去說,個個都濕透了底兒。
好容易踏上了平坦的大道,相互道了聲別便各自離去,同陸敘一道的還有幾人。幾人腳下不停,雨勢卻是只增不減,雨中趕路這許久,不光下半身幾乎濕透,便是上半身也無法避免。
此時天色已經全暗,街道上少有行人,各色門鋪亦是早早關門打烊,家家緊閉了門戶。依照往日天氣晴朗時,這時間該是街市上較為熱鬧的時候,今日卻顯得格外安靜寂寥,除了「嘩啦啦」的大雨水,再無其他。
又向前行了一大截路,經過一處小宅院時,陸敘不覺放緩了腳步。他隔著重重雨簾望過去,便見那一扇不大不小的院門緊閉,因著雨勢過大,底下一小截門身不免被漂濕,左右懸著的兩隻熄了燭火的燈籠搖曳不停。
陸敘步伐一緩下來,前頭幾個同窗先還未察覺,待落了個數十步距離時,方不解地回過頭來。「怎地?出了何事?」幾人見他一雙眼睛光盯著那院門看,不曉得他這是何意。
陸敘壓下心底的不適,加快步伐趕上幾人,他卻是答非所問,「今年卻是個雨水多的一年。」幾人聽他這樣說,亦是一齊點頭道是。
剛一行到拐角處,陸敘突地眉心一跳,晃眼便見那緊挨著街道的一株大樹上似是有個人影,他一下扯住幾人,幾人也是一驚,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
此時天際雖不再響大雷,可隔個不久仍是炸一聲小雷出來,雨勢依舊不減,這一個人夜間躲在樹上本就古怪,且現下雷雨交加,是人皆要避開樹木,他卻半點不忌諱,可見事出古怪。
陸敘的幾個同窗俱是弱書生,並不想招惹此等不利之事,因此二話不說拉著陸敘的衣袖便要帶他離開。
陸敘心底還在猶疑,他們幾人動靜這般大,按理那人早該倉皇逃竄亦或是其他反應,可這人卻好似未聽見動靜,長久維持著同一個姿勢,他不由順著他面朝的方向望去,這一望,心底便是一寒。
「走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陸敘的同窗低聲勸他,尚未等他反應過來,已被幾人連拖帶拽地拉離了是非之地。
一路上,陸敘是走一步,心裡寒一寸,他的幾個同窗似是看出來他的不妥,便一齊將他送至家門,待瞧見他入了家門,方放心離去。
甄氏早在門後等著了,聽見叩門聲就連忙打開來,見兒子一身衣袍將要濕透,鞋靴上又是泥又是水,衣著雖狼狽,可面上與頭髮卻是未被雨水淋濕。
知道兒子歸家必要被雨淋濕,她便掐著時間命廚房燒了幾大鍋熱水,又叫煎了碗薑糖水備下,滿心想著待兒子泡完了熱水澡,便與他喝下去一去身上的寒氣。
甄氏先前只顧著擔憂,未怎樣細看他的臉色,這時候一進屋,燭光一照便叫她瞧見兒子神色不好,她心內「咯登」一下,以為他在外/遇著了事,正要問他時,陸敘就先她一步開了口:「娘,兒子出去一回。」
甄氏大吃一驚,這外頭雷雨交加的,又是黑夜,遇著了不測可怎麼辦好,她急的連忙擋住他的去路。「這夜黑風高的你還出去做甚!老實在家裡待著,便是要事也得等到明日再去。」
娘這是關心他的安危,陸敘自然清楚,可眼下他非出門不可,又不願同她消耗時間,因此便扯了謊道:「娘,兒子落了本書,再不去尋回來明日便該泡爛了。放心,去去便回。」
陸敘嘴上說著,人已經靈活地錯過她娘的攔阻拿起傘便往門外走。甄氏又氣又憂,大晚上的她不好大吼大叫,如若不然定要追出去罵他。
陸敘出了院門,心下就更是發沉,他舉著傘在雨裡一路疾奔。待經過方纔那株大樹時,不覺停下腳步,抬頭再看,樹上已經空無一人。
這樣的結果並未讓他感到鬆快,眼下只有兩種可能,一是人已經離開,二是……這般設想他竟是一瞬也不敢去想,若依往日夜裡冒然叩門實屬無禮之舉,可眼下他顧不得其他,一步便上了幾層台階,伸手叩門。
他一隻手就快磕破了皮,裡頭仍舊半點反應無有,這樣的結果更是令他不安至極。想一想許是雨夜裡噪聲過大,守門之人定是未能聽著,他便一把丟開傘,雙手握拳猛砸幾下。
這聲響已是不小,幾個守門的僕婦定是聽到,可因著心頭驚駭,仍是未打開院門。
陸敘已然逐漸冷靜下來,他敏銳地聽到裡頭傳來的腳步聲,
知道定是心中膽怯才未出聲,因而語氣盡量平靜地開口:「我是城西設館的陸大夫,前來為你家姑娘看病。」
僕婦們面面相覷,心中鬆一口氣,只要不是歹人便好,可今日未見裡頭有人出去請大夫,何來前來看病一說。這陸大夫來過兩回,甚個模樣做派幾人亦是十分清楚,因而緩聲問道:「今日裡頭的平安姑娘未出門,陸大夫可是早先便約好的?」
陸敘此刻已經放心大半,既還能這般回話,便是未遇著不測。
可他知道前院與後院之中還隔著一道門,心底仍是有些放心不下,因而回道:「不錯,煩請進去通報一聲。」陸敘緩一口氣,只要她身邊伺候的任一個丫頭出來傳話,便可確定安然無事。
不一時,平安便跟著一個僕婦走近門前。
她示意幾人開了門,抬眼便見陸大夫渾身濕透,靴上沾了黃泥,衣袖袍角邊正淌著水珠,束起冠的烏髮雖是未亂,可一眼便能瞧見亦是濕透了,雨珠不時順著鬢角滑下來,眉峰眼睫俱是沾了雨水。
平安一時有些發懵,她今日未去請他呀,怎地突然上門說要為姑娘看病,且還是這樣一身模樣,心裡正打鼓,面上卻是禮節性地請他進來。
陸敘一見她人,懸了一半的心便完全放下,他方才不過是尋個借口罷了,眼下知道她安然無事,自然未打算真的進去看病。因此說道:「倒是我記錯了時日,冒昧冒昧。」
眼見他就要走,平安心裡一陣較量,最終還是將他喚住,「姑娘這幾日卻是有些體恙,陸大夫若是不急,可否隨奴婢進屋為姑娘把一把脈?」
陸敘蹙了蹙眉,冷靜下來他更是自責自己太過衝動,但凡與她相關之事,他便似個毛頭小子一般,總易衝動犯渾。前世如此便罷,今世竟還次次主動來趟這趟渾水,實在不理智。
「若是無有大礙,我明日再來便是。」不好直接回絕,他便想著婉言推脫。
他這一番舉止,更叫平安心下納悶,先前可不就是他夜裡來叩門說要為姑娘看病?怎地這時間又變了一番態度。
她實在弄不清楚,可羅媽媽當日的話還猶言在耳,因此便又苦著小臉央求,「陸大夫今日來的可巧,原是想出門請大夫的,可雷雨交加的,姑娘不放心我出門,這才寧願自個挨著,也不叫我出門受罪。眼下陸大夫既然來了,還請您發發慈悲,進屋為姑娘把把脈罷。」
平安一味低三下四著,一旁的幾個僕婦也不免多看陸敘兩眼,陸敘微有些尷尬,今日之事本就是他惹起的,自覺再不好推拒,只好答應下來隨她進去。
平安將他領進二門,便借口為他尋一塊乾布過來擦擦,叫他自先進屋,她稍後便到。陸敘未做多想,房門本就小敞著,跨進門檻前他不由抖了抖腳,將靴上的黃泥抖落不少。
立在門外便是一股熟悉的香味,陸敘不免心神一晃,頗有種尚在前世的幻覺。他抬手撥開門簾,越往深處行,屬於她的香味便越是濃郁,清清淡淡仿似秋日裡的花香,清香又不失一股叫人意圖生憐的味道。
佟姐兒剛沐完浴不久,正坐在鏡前通頭髮,她將一取下了頭飾,便聽見一陣腳步聲。
素日生活在一處的幾人,她自然聽得出哪個是哪樣的腳步聲,這一聽便是個陌生的,手上不免一抖,象牙梳篦便一下落在了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陸敘自然也是聽到,他先時還在納悶為何裡頭靜默無聲,便是連她的奶母與丫頭也沒過來迎,滿以為兩人在屋裡候著,誰想入了女子的閨房卻見榻上空空如也,奶母與丫頭俱是不在,唯有一位妙齡佳人坐在境前梳妝。
他亦是一驚,自身後便可看出她著的單薄,定是質地薄軟的寢衣,原想著立刻就退出去,誰知她一下轉過頭來,先是滿目驚惶,待瞧清了他的臉,一張玉白小臉便慢慢紅起來,「哎呀」一聲,就見她背過了身子。
「陸,陸大夫怎會在此?」佟姐兒心中又驚又羞,慢慢將腦後的長髮盡數撥弄於胸前,便似一匹質地上好的黑緞遮於胸前,恰好擋住了輕薄的寢衣。這般遮著掩著幾步近了衣架前,取下外衫披上才敢再次抬頭看他。
她著一件藕荷色寢衣,外罩一件天水碧衫子,一頭烏髮盡數散落下來,似一塊上好的黑緞又似那一傾而下的瀑布,直直垂落於腳踝處。絕美的臉上又驚又怕,此刻美眸裡還殘餘著未散盡的水光。
陸敘心口一窒,格外的難受,前世他便是愛死了她這副柔弱可人疼的模樣,恨不得將她捧在手心裡不叫她吹半點風淋一絲雨。重來一世,他滿以為自個不再受她影響,可眼下他卻是開始不濃不淡的眷戀起來。
佟姐兒立在一旁見他久未出聲,奶母同兩個丫頭又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她雖是知道奶母心意,可眼下卻不知該如何是好。低了頭想一想,才抬起來,「奶母將院牆俱都墊高一回,插/進不少碎瓦片,說是這般能防人翻牆進來……」
她無頭無緒來這樣一句,陸敘先還不解,待一聽完面色便是一沉,果然,他今日猜測的並未有錯。
佟姐兒亦不知自個為何要同他說這個,可一見他面色就知這般說對了,因而又顫了顫身子說:「那日,那日還有人砸門,是奶母同如意用桌椅擋住了,之前還撂過腰帶在門口,不知為何要這般……」
佟姐兒說著便滑下淚珠,她是真的害怕,可眼下又不明為何想同他說這些,冥冥之中就好似該同他說一樣。
陸敘見她哭得傷心,面上不為所動,心裡卻是有些泛酸,前世裡他最見不得她哭,只要她一哭,就好似在絞他的肉一般。
佟姐兒默默擦了淚,後知後覺在他跟前說這些話有些不妥,原是眼睛
睛有些發紅,這時間臉蛋也有些燙起來。「叫陸大夫見笑了,我,我不過胡言亂語,對,就是胡言亂語,您可莫放在心上。」
佟姐兒側了側身,將面上的淚漬一一擦拭乾淨,羅媽媽這時候總算進來了,陸敘說不出多餘安慰的話,整個過程中都是蹙著眉峰,緊抿著唇為她把了回脈。
待見他要走時,佟姐兒便向著如意使眼色,如意會意地轉身離開,片刻後便捧著件石青色斗篷過來。他進屋這許久,佟姐兒自是看出他週身濕透,雖不知為何冒然過來,可感念他幾番不辭辛勞為自個看病,便又命如意將斗篷送到他手上。
陸敘自然不接,意料之中,佟姐兒已經躺進帳內,見此不由柔著嗓音同他道謝,「幾番勞駕陸大夫前來看病,眼下這金錢俗物不可表達我的謝意,只有這一針一線之物,卻值些情誼。」
陸敘仍不去接,光是瞟一眼便知那斗篷面料不俗,且上頭繡工精緻,針腳細密,一看便知是費了精力。他本就不願同她多有交集,自然回絕,「姑娘這斗篷既是一針一線皆由自個縫製,那便屬私/密之物,這般隨意送與外男怕是不妥。」
陸敘這話雖在婉拒,可到底還是隱含著幾分輕蔑之意,花帳後的佟姐兒不免心中一刺,眼圈兒便是一紅,過了好久,她才輕聲開口,「是我考慮不周了,叫陸大夫瞧了笑話……」
後半句已隱含著哭音,陸敘心底微有些不忍,可到底還是未置一詞,道了聲辭便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