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八章 文 / 長安魂
第六章
太子心中又一顫,下意識的跪直身體。
墨蓁先對墨小天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先出去,墨小天看看她,再看看太子的臉色,很有點擔憂的模樣,最後卻還是出去了。
墨蓁一揮手,守在門口的小太監費力的關上了高大厚重的殿門,然後離得遠遠的。
殿內光線一瞬間黯淡了許多,看著有些暗沉可怕,太子心裡直發顫,盯著上面列祖列宗的牌位,眼睛一眨也不眨,殿內燃了許多燭火,暈染出一片昏黃柔和的天地,太子顫抖的心微微鎮定了些。
墨蓁在他身邊跪下,看著最高的一個牌位道:「那是開國高祖皇帝。」
太子的目光隨著她視線看過去。
「你可知,高祖皇帝平生事跡?」
太子弱弱的點頭。
「前朝末帝倒行逆施,致使民不聊生,高祖順應民意,起事於牧州,征戰有一十七年,歷經大小戰役一百三十二場。其中十三場極為凶險,數次差點丟了性命。」
「太祖的時候,北方有一國,名為鎏金,有著聲稱是草原上最偉大的騎兵,並且也妄圖以這所謂偉大的騎兵踏過北方天塹關,由此南下攻城,不出五日便可直取長安,將天朝尚未站穩的皇權根基毀滅,建立他們所謂的鎏金帝國。」
「若非那時太祖御駕親征,以身士卒,激勵天塹關數萬兒郎奮勇殺敵,將敵人阻攔在關外。或許並不會這後來的歷代皇帝,更不會有你此刻還能夠跪在這裡。」
太子靜靜的聽著,連呼吸都放緩了許多。
「自太祖始,歷經三朝,北方天塹關關外居民,一直都受到鎏金騎兵的騷擾。鎏金雖為帝國,實則蠻夷,不通教化,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奈何天朝騎兵建制未成,一直無可奈何。直至德照皇帝一朝,以大將軍秦衛為首,兵出天塹關,一路勢如破竹,直逼鎏金都城。」
「彼時鎏金老王病危,因眾王子爭位自相殘殺,無人敢應戰。等秦大將軍打到都城時,已反應不過來。至此鎏金國破,不存於世。」
太子聽得眼睛亮晶晶的,接連拍手:「好呀。」
墨蓁看了他一眼,問他,「見過打仗嗎?」
太子搖頭。他生在深宮,養在高牆,連最起碼的民生都未曾得見,如何能夠見到戰火?
「你沒見過,我卻是見過的,還參與過,我曾經有數年時間,都是在戰場上度過的。北方打仗的時候,天都特別的冷,烏雲陰沉沉的壓下來,看不到一點陽光,沉沉的烏雲下,是一望無際的戰場,是列於戰場兩方敵對的種族旗幟服飾語言都截然不同的將士們。一方是來犯之敵,妄圖佔領我天朝土地,奴役我天朝百姓,摧毀我天朝明。一方是自衛反擊,將來犯之敵殺個片甲不留。」
「我還記得我從軍之後第一次參與戰鬥。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兵,出發前,萬人校場上,大將軍在陣前高舉長槍,氣壯山河的問:『兒郎們,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也不說什麼廢話,我只問你們一句,你們頭頂是屬於我們的天,你們腳下站的是我們的土地,你們身後,是國,是家,是你們的父母妻兒,兄弟姐妹,你們身邊,是與你生死同歸的兄弟!只有前方,是如豺狼虎豹一般的敵人!值此關頭,你們當如何!』」
她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反倒問起太子:「你覺得,那時候,我們當如何?」
太子握著小拳頭,兩眼放光:「還能如何?打呀!把他們打走!」
墨蓁笑了笑。
當時萬人校場上,浪潮一聲高過一聲,到處都是高舉的手臂,嘶聲力竭的吶喊:「殺!」
「一開始的時候,我也有點害怕,不敢動手,直到後來一個兄弟為我擋了一刀,我才知道,我今日不殺他們,他們就得殺了我。後來殺紅了眼,什麼都不記得了,只記得那一場我們勝了,過後的戰場上,到處都是歪歪斜斜的旌旗,漫山遍野的屍體,有我們的,也有敵人的,被鮮血染紅了的又厚重許多的天,空氣裡充斥的是令人作嘔的血腥。」
太子身體抖了抖,仿若從她的話語中看到了那白骨纍纍,屍積如山,突然打了個寒戰。
「我經歷過的最慘烈的戰爭,是多年前北方三鎮數萬父老被蠻夷屠殺殆盡,數萬人中,活下來的寥寥無幾。那三鎮中數萬父老,大多是我麾下將士的親人。兒子失去了父母,丈夫失去了新妻,年輕的父親失去了他剛剛出生的幼子,北方三鎮淪陷,成為空城。」
然後她糾集重兵,截殺敵軍,那時敵我兵力太過懸殊,她幾乎毫無勝算,只是想著能殺一個就是一個。後來她贏了。
「跟我一起的兄弟卻差不多都死了,留下來的也都受了傷,完好的幾乎找不出來。趙子成都中了兩支箭,若不是我勒著他脖子不許他死,他早就沒命了。」
太子往她身邊挪了挪,有點懼怕的揪住她衣袖。
墨蓁轉頭看著他,語氣卻突然嚴肅起來:「這江山,是高祖皇帝自馬上打下來的,是歷代皇帝精誠守護到如今的,是每朝每代無數兵士用鮮血換來的。這裡供著的每一位皇帝,每一朝都發生過戰事,不論是外敵,還是內訌。每一場戰爭,都要死上很多人,不僅有兵卒,還有無辜的百姓。」
太子在她的眼神中漸漸低下頭,揪著她衣襟的手也慢慢鬆開。
「我這輩子最敬重的人,是你的祖父。他不僅是一位開明仁厚的帝王,更是我成長道路中的慈師。我當初女扮男裝從軍,被發現之後所有人都要求懲處我,是你祖父竭力保我。不僅
保我,還提拔我。」
太子小小聲道:「可我聽說,也是祖父下旨,你才,才……」
才以女兒身,作了男兒郎。
墨蓁瞪他一眼,他腦袋一縮。
墨蓁繼續道:「他曾跟我說過一句話,叫做:身在其位,當謀其政。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太子低著頭不說話。
「身在某一個位置上,就做自己該做的事。上至帝王,下至販夫,皆要如此。我從軍參戰,保邊疆一方安寧,使我天朝父老不至受戰禍殘害。你呢,你是太子,是一國儲君,是這個由無數先輩嘔心泣血造就的盛世帝國未來的天子,你生在皇家,有最尊崇的身份,最高貴的血統,最光明的前程。」
「你高高在上。你生來如在雲端,俯瞰天下萬千臣民,他們與地底仰望你,膜拜你,期盼著他們的少年太子,將來成長為能護佑他們一生平安富足的偉大的君王,能夠開疆拓土,青史留名,從而使他們能夠以生在你所處的這個時代而被後人銘記。」
太子的腦袋越來越低,幾乎要低到地上去。
「皇家子女,一向是生者父母,養者萬民。既受臣民供養,當不負臣民厚望。何況你是太子,一國儲君,難道你竟要你的臣民們聽到他們的少年太子竟然公然叫囂著不要這個身份了嗎?」
太子委屈小聲道:「又不是我不想要的,父皇本來就沒打算立我……」
「閉嘴!」墨蓁怒斥道,「你有種,把你剛才的話對著這列祖列宗再說一遍!你對著他們說一遍!」
太子癟著嘴,卻是不敢說,只是心裡委屈,忍不住道:「你又不是我師傅了,做什麼還來管我!」
墨蓁問:「我今日若不來管你,難道你還真打算在這裡一直跪下去?」
太子沉默,疑似默認。
墨蓁冷笑,「你年紀不大,心眼不小,這麼做是想威脅誰呢?還是真的不想要這條命了?不想要的話何須裝神弄鬼,送進來的東西明明是自己吃了,卻偏要推到列祖列宗身上!你要是想死,這三天,也足夠將你餓死了!」
太子突然推了她一把,抬起袖子抹著眼角,竟是哭了。
墨蓁卻不為所動,繼續呵斥道:「出了事只知道哭,受了委屈只知道哭,難道你生出來就是為了流淚的不成?你怨怪你父皇不喜歡你,只喜歡你四弟。可你瞧瞧自己,你身上有哪一點能夠讓你父皇喜歡的?你四弟再有什麼,至少不貪玩,不胡鬧,不會動不動就流眼淚。」
太子抹著淚說:「我沒有,不論我怎麼做,父皇都不喜歡我……」卻哭的更傷心了。
墨蓁靜靜的看了他半晌,然後伸出手去,他有點不解,卻還是慢慢的將手放進她手裡。
墨蓁拉著他起身,轉身向殿外都去,太子掙了一下手,小聲道:「父皇不許我出去。」
墨蓁依舊拉著他往外走,走出殿門,去了崇明樓。
崇明樓是皇宮裡最高的建築,站在最高一層樓上,能夠俯瞰皇宮全景。墨蓁伸手指著下面輝煌壯麗的宮闕,層層朱牆道道綠瓦,「這是天下至重至貴的地方。」
太子順著她的手慢慢的看過去,臉上漸漸帶了些凝重。
「我先前在太廟中,告訴你的是不容褻瀆的太子尊嚴與威嚴。這位子既然給了你,你就肩負了隨之而來的沉重的責任,非是你不要,就可以不要。而現在我要告訴你的話,在太廟中卻不適合說。」
太子仰起頭看著她:「說什麼?」
「說這皇家父子親情,以及這親情背後所隱藏的一切東西。」
「你仔細聽著。你父皇是天子,不是這世間任何一個普普通通的父親,皇家也不是普通的世家,有句話叫做皇家無私事,皇家家事亦即國事。皇家一舉一動,都能和朝中乃至天下聯繫起來。你是你父皇的兒子,也是臣子,更是一國太子。你的父親,坐在那個位置上,首先要考慮的是這江山,天下,百姓,臣民。而太子關乎國體,一個仁德厚愛的太子遠遠要比一個只知貪玩胡鬧拘泥於親情醋意中的太子要得陛下歡心的多。」
太子似是不服,剛想說些什麼,墨蓁低頭看著他,又道,「皇家非是親情淡薄,只是這親情須得放在江山之後。你父皇可以有很多兒子,但一個國家,永遠都只能有一個太子。站在你父皇的角度,太子不一定是他最喜愛的兒子,卻遠遠要比他剩下的兒子重要的多。」
「可是,可是,」太子似是不解,「父皇為什麼要立我,四弟他,比我好很多……」
墨蓁拉著他坐下來,笑道:「你父皇是天子,你是不是覺得天子是萬能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太子點頭。
墨蓁摸摸他的腦袋,心裡歎息一聲,他年紀不小,卻因為身體弱,自小被人護的很好,很多他該明白的事,竟一點都不知道。
「天子雖貴為天子,高坐御位之上,受天下臣民山呼舞拜,卻並不像你想像中的那麼好。天子也有天子的無奈,正如天子,有他的不得已而為之。正如你說的,你父皇那時並不想立你,」見他臉色難看了些,好笑道,「你也別這幅臉色,我說的是真的。若非是徐家勢大,逼得陛下不得不妥協,你又怎麼會當上太子?」
太子臉色雖難看,卻也沒有發作,又聽她道:「前朝之事你不懂,我也無法和你說太多,等你長大了,自會慢慢明白。我只是想告訴你,你父皇非是不疼你,畢竟是親生父子,如何能沒有感情。只是你也要站在他的立場上
想想,他也有他的無奈。」
太子低頭不說話。
墨蓁問道:「你是不是到現在還以為你父皇這次生了這麼大的氣,歸根結底是因為我?」
太子小臉漲的通紅。
墨蓁愜意的笑了笑,似乎他的臉色取悅了她:「是也不是。或許有我一部分原因在裡面,但歸根結底,你父皇還是在生你的氣。生你不知身份,不知自重,以太子之尊,竟然說出那等不三不四的話來。你辱罵之人是誰尚且事小,可那種話,又怎麼能從一國太子的口裡說出來?且還為此衝撞聖駕,口無遮攔。」
太子抬起頭,欲言又止。
墨蓁自然知道他要說什麼,歎口氣又道,「你父皇就算不想立你為太子,到底還是立了,如今也確實是真心實意的想把這個位子給你,誠心栽培你。你也別拿這種眼神瞧著我,瞧不起我是怎麼的?你是不是覺得你父皇讓我來做你的太傅是委屈了你?哪有一點想要栽培你的樣子?」
太子憤怒一扭頭。
「你也別瞧不起我,我雖然大字不識一個,但教你,還是綽綽有餘的。你父皇明明是為了你好,也只有你這個榆木腦袋才想不明白。你總是鬧,這次鬧了這一場,想要什麼?不就是想要你父皇看到你的委屈與不甘?現在人看到了,可我也告訴你,你的父親或許會心疼你,但你的陛下對你卻只有失望。他想要的是個太子,太子可以委屈,但他卻永遠不能將這份委屈當成是天下最不公的事,還妄想討一個公道回來!」
「一個太子,應該知道這個身份意味著什麼,也應該知道在這個位子上,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你父皇對你寄予厚望,盼著將來哪一天你能夠做一個聖明君主,卻到頭換來你一句不做太子便是,你教他如何不失落,不傷心?」
太子慢慢的把頭扭了回來,弱弱的道:「我沒有……」
「沒有嗎?隨隨便便就說什麼把太子位讓給別人,這種話也是能說的嗎?若非是陛下噤了口,你這話傳出去,朝上還不知要亂成什麼樣?到時候就會有無數的人上奏說太子失德,不堪為一國之儲君,請求陛下廢了你,再請立他人為太子。你信不信,你真要被廢了,不知道有多少人高興!」
太子心虛的對手指:「我……」
墨蓁伸手將他抱到自己膝上,緩緩歎氣道:「我前面跟你說了那麼多,現在,要跟你說其他的。你瞧,這宮裡漂亮嗎?」
太子點點頭。
「這是天下至重至貴的地方。這裡也有一個至重至貴的位子,」她伸手,遙遙指向太儀殿,「那裡,是大臣們平日上朝的地方。那裡面,有一個位子,幾乎所有有野心的人都在覬覦它。」
「是父皇坐的那個位子嗎?」
「對。就是那個。你現在是太子,將來便是天子,便會坐到那個位子上去。別人有多覬覦那個位子,便有多想把你從太子位上拉下來,然後自己坐上去。所以每天都有人盯著你,盯著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期待著能夠抓住你的把柄,然後將你從太子位上狠狠的拉下來。以前站的有多高,便要將你摔的多慘。」
太子打了個寒戰,抬起頭,看著她輕聲問:「那人是誰?」
墨蓁說:「誰都有可能。」
太子抿抿唇,然後又問:「包括四弟嗎?」
墨蓁沉默的看著他。
他確實被保護的太好,正因為太好,所以性子太單純,不諳世事,不懂這宮中爾虞我詐,你爭我奪,前進的每一步,都流淌著鮮血,踩著堆積的屍骨如山。不懂這宮裡的人,對他好的不一定是真好,對他壞的也不一定是真壞,不懂耳聽為虛,眼見也不一定為實。
她突然想起皇后。皇后行止端莊,性情卻不甚穩重,只知溺愛自己的兒子,不懂得為他謀取最大的利益,或許是她也不懂,能在皇后位上坐這麼多年,不過是依仗徐家勢力。但她不懂,太后也不懂嗎?
從太子妃,做到皇后,再從皇后,做到太后,一生都用在了這宮廷傾軋裡,豈會不懂這單純和天真是宮中最容不下的東西。
那又為何,太子到如今依舊是這副單純的性情。
單純沒什麼不好,卻不該出現在太子身上。他此刻眼中流露的,是未曾經過泯滅的純善。
她低聲道:「我不知道。或許包括,或許不包括。生在皇家,本身就是情非得已,再不願意做的事,也總有人,或者情勢逼你去做。就像你身為太子,再不願,也必須牢牢的坐在這個位子上,因為你身後是萬丈深淵,因為你一旦被人拉下來,便有很多很多的人,踩著你爬上去,然後將你踩入塵埃,萬劫不復。」
太子好似是愣住了。
墨蓁看著他的眼睛,突然覺得自己把話說得太殘忍了些,他只是個單純的孩子,他的單純與天真不該淪為爭權奪位的犧牲品。
她語氣裡帶了些憐惜:「這話你再不願聽,我總該告訴你。就算我不說,等你長大了,見識了這宮中骯髒與醜惡,也會自己明白。那時候,或許就晚了。你怨我對你苛刻,幾乎不近人情,弘兒,你父親是我兄長,我秉承他教誨長大,按照輩分你該叫我一聲姑姑,做姑姑的,又豈能不疼你?」
今天查了校歷,明明是11號放假,結果輔導員說31放假!說要補課!
我心說,大學了補什麼課啊……
我們的假期啊,20天的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