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6章 大風落 文 / 軟綿綿
上午辰時,王沁瑤帶著兩名裁決院策士在布政台上最顯眼的位置張貼了一則公告。
布政台是天策府公佈政令的地方,是一幢三十三丈高的四方碑,四面都貼滿了各種各樣的佈告以及官方新聞。
由於近年來天策府對修行稅和人頭稅的徵收幾乎月月上漲,為了弄清楚漲幅,布政台附近永遠都是人滿為患,也永遠是怨聲載道,似乎天策府從來不會公佈任何好消息,膽大之輩甚至敢公然咒罵幾句,但也僅僅只是咒罵而已。
王沁瑤幾人將公告張貼上去之後,便行跡匆匆的離開了。
而後布政台四周的人潮湧了上來,開始查看公告的內容。
「尉遲聖星獲罪入獄,等待宣判。」
看清題頭一行言簡意賅的大字之後,眾人眼前一亮,圍觀人群直接沸騰了。
無不震驚、詫異!
這種權勢滔天的大人物,竟然也有倒霉的時候?
不過人群裡隨即傳出了嗤笑聲,「別高興太早,人家只是獲罪入獄,還沒宣判呢,說不定過兩天就屁事沒有了。」
眾人紛紛點頭,表示贊同,也閉上了嘴,不敢亂說話,默默往下看。
當看到五十七名散修被當豬狗屠戮,只為給尉遲聖星洗脫罪名時,沉默的人群裡再度炸開了鍋。
此間大多數修士都是散修,也只有散修會關注修行稅的漲幅,因為宗門弟子的修行稅都是由門派代繳的,而且其中絕大部分都是五月盟的散修,雖彼此之間關係平平,甚至素不相識,但同為散修,難免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感覺。
人群之中,氣氛不由壓抑起來。
公告下方,還懸掛著一塊留痕鏡,鏡子內不停回放尉遲聖供認罪狀時的影像記錄。
影像回放進行到將要結束之時,一段語音猶如當頭棒喝般響起!
「一群命賤如狗的散修,毫無資質都沒宗門願意收錄,也妄談天道,滄瀾城中近百萬散修,僅一天走火入魔而死的都不止這個數!死了也就死了!憑這麼一件破事,也想捋奪我的官職?」
這段聲音似乎被刻意放大了,音量陡然提高了數倍,震耳欲聾,而且接連重複了數遍,半里之外都清晰可聞。
布政台四周安靜了一瞬間,而後怒火像是火山一般爆發了。
「天策府月月徵收我等巨額的修行稅,又視我等散修未豬狗草芥!是可忍孰不可忍!」
人群之中不知是誰,爆發出一陣憤怒的吼聲。
有了第一聲吶喊,就會有第二聲。
而後吶喊聲猶如浪潮一般蔓延、擴散著。
人海沸騰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天道高懸,人人都有資格求證大道!天策府為何歧視我等!」
「尉遲聖星必須死!」
「尉遲聖星必須死!」
積壓已久民憤如同找到宣洩口,像是洪水猛獸一般對準了尉遲聖星。
尉遲聖星平日裡便是無惡不作,尤其散修這種弱勢群體,更是深受其害,對其恨之入骨者不在少數,以往尉遲聖星當權,他們敢怒不敢言,如今尉遲聖星東窗事發被捕入獄,顧忌便少了,又被先前那番侮辱言辭激起了血性,再也忍不住了。
「向天策府施壓,務必要讓尉遲聖星受到懲罰,絕不能讓他依靠關係,逍遙法外!」
人群之中再度爆發出一個聲音,和最開始吼出『是可忍孰不可忍』那句話的,似乎是同一個人。
不過如今民怨沸騰,場間絕大部分人都失去了理智,也沒人注意到挑頭之人是誰。
不過有了人挑頭,立馬就有一群人附和,一石激起千層浪。
「對,向天策府施壓!」
「尉遲聖星必須死!」
布政台四周呼聲如雷,數以萬計的散修漸漸動了起來,猶如潮水一般朝裁決院方向湧去。
一場浩浩蕩蕩的示威遊行開始了!
遊行隊伍之中,自然也有半路退出的慫人,黃裳便混雜在其中,退了下來,並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頂多只惹來了幾道鄙夷的目光,他渾不在意,奮力擠出了猶如人海一般街區,進入了一條相對而言顯得僻靜的小巷,見無人注意他,便將身上那件皺皺巴巴的散修道袍脫了下來,換上一身整潔的青色道袍,整個人的氣質頓時發生了明顯變化,顯得清貴了許多。
散修是修士當中地位最低的存在,雖修道術,但並不算正式的道宗門人,因此穿衣都被限制。
就算你修為再高、再怎麼富有,在公共場合之下只能穿灰、褐二色的道袍,與宗門內雜役弟子相當。
換完衣物之後,黃裳抬手揉了下臉,容貌也發生了變化。
先前他眼角、兩腮都有深深的皺紋,看起來如同四五十歲的人,如今又恢復了年輕模樣。
而他手上,則多出了一縷七彩霧氣,正是當日他在尉遲聖星書房之中所獲的那團蜃氣。
蜃氣要特殊手段才能煉化、運用,然而窮蟬正好知道一門叫做《蜃海訣》的功法,所以他當日才會借口將蜃氣收走。
他容貌的變化,自
是因為蜃氣的作用。
《蜃海訣》比真幻宗的道術更為高明,不止能夠形成靜態假象,連動態假象也能形成。
甚至這門法術練到極致後,還能弄假成真。
不過黃裳修煉這門道術時日尚短,所能達到的水準堪堪只能夠易容,而且無法徹底改頭換面,僅能在細節上稍作修改。
但這足已保證他不被人認出。
煽動民眾鬧事,可謂犯了天策府大忌,黃裳自然不會當這出頭鳥,成事之後急流勇退才是明智之舉。
示威隊伍浩浩蕩蕩的向裁決院湧去,關於尉遲聖星的惡跡也被人不斷傳播著,十人成虎,更莫說成千上萬一起咒罵,尉遲聖星未過多時,便被描述成了一個十惡不赦之人,連許多宗派弟子聽聞其事跡之後,都義憤填膺,加入了遊行隊伍之中去,在布政台前,黃裳最多煽動了幾千人,但到裁決院時,整個遊行隊伍已綿延有數里之長,將整個街區都塞滿了,壯觀至極!
當然其中絕大部分都是看熱鬧不怕事大的,但在這樣的形勢之下,誰又能分辨呢?
黃裳站在街邊,默默的看著這一切,他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事到如今,就算尉遲千年出面,恐怕也救不下尉遲聖星了,這是黃裳的第二道保險,否則僅憑一記釜底抽薪,顏青橙豈有底氣跟冷凝雪放下豪言,沒人能夠為尉遲聖星脫罪!
如此大規模的動靜,自然驚動了巡城策士,但無人敢阻攔。
就算在滄瀾城內,大多數散修發揮不出實力來,可數萬人一起湧上來,僅是目光就能把人撕碎。
尤其是執戈、執戟兩衛的主官都不在崗,沒有人進行協調統籌,更無法控制事態。
因此示威遊行的隊伍基本沒受到任何阻攔,就湧入了裁決院內。
而刑獄與裁決院就一街之隔!
看守刑獄的策士弄不清狀況,還以為有人要攻佔刑獄,倉皇失措的跑下去稟報。
聽聞這消息,張瑾塵一行人直接傻眼了,散修進攻刑獄,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這是唱的哪出?
「莫慌,我去看看。」
冷凝雪是此地主官,自然要出面負責,安撫了一下報信那名策士,與張瑾塵等人拱手一禮,而後往刑獄外走去。
張瑾塵等人一頭霧水,也想弄明白情況,便將先前商談之事暫先擱置了下來,跟著冷凝雪一同出去了。
在場之人,修為最差都是下玄巔峰,區區一群散修鬧事,自然流露懼色出來。
一出封閉的監區,震天的呼喊聲便從外面傳了進來。
「尉遲聖星惡貫滿盈!」
「尉遲聖星必須死!」
「戒律面前,人人平等!」
「世家犯法,與散修同罪!」
張瑾塵站在刑獄大院裡,還沒去到前邊的裁決院,但聽這動靜,只有人喊口號,卻沒喊打喊殺之聲,便知怎麼一回事了。
感情只是遊行示威而已,並非那名策士先前所言的那般危言聳聽,有散修進攻刑獄。
他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是放下來了,而後嘴角浮起了一絲玩味的笑容來。
在他身後半步遠的地方,劉方伯亦是聽清楚了這陣陣呼喊聲,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至極。
冷凝雪匆匆趕到裁決院時,偌大的院子裡已經擠滿了義憤填膺的散修,一群裁決院策士結成劍陣,正嚴陣以待,一副拚死也要守住裁決院正殿的架勢,但雙方誰都沒有先動手,因為兩邊都不敢,冷凝雪明晰事態,知道這些散修不會貿然動武,為避免事態激化,揮手讓策士將劍陣撤去,孤身上前,安撫道:「各位稍安勿躁,我是裁決院院使冷凝雪……」
話還沒說完,人群之中忽然有人振臂高呼道:「冷青天,務必嚴懲尉遲聖星啊,給我等散修一個公道!」
冷凝雪語塞,這事不是他所能決定的,最終決定權在張瑾塵手中,因此他也不知如何回答。
便在他沉默無語之際,人群之中呼聲愈發高漲。
「冷青天,冷青天!」
先前王沁瑤張貼的份公告之中,尉遲聖星便是被裁決院逮捕入獄的,冷凝雪在一眾散修眼裡,不是青天是什麼?
冷凝雪被這震天般的吼聲嚇了一跳!
這稱謂,令他既是激動,又是慚愧!
因為他查辦尉遲聖星完全是被人一路推著走的,而非心甘情願。
但如今,所有名望都歸於了他一人!
放眼望去,近百丈寬的大院內熙熙攘攘擠著近千人,而外面街道上,也同樣擠滿了人,一眼望不到盡頭。
但所有人,幾乎都是一個聲音!
「冷青天!冷青天!」
聽著浪潮般的呼聲朝自己湧來,冷凝雪有些無法自持了,指尖激烈的顫抖著,靈魂似乎都隨著這聲音,被推到了天際。
他這幾年來,一直追求圓滑的處世之道,但太過於圓滑,也使他喪失了銳氣。
正因為欠缺了幾分銳氣,他修為才始終卡在下玄巔峰的瓶頸處,無法突破。
如今被這些充滿激進的聲音包圍著,他深受感染,雙拳緊握,溫和的眼神逐漸變得凌厲,
而後靈台不由自主的震顫起來,隨之一道凌厲無匹的法力從靈台深處噴薄而出,將心中一切積弊都掃蕩一空,猶如摧枯拉朽一般!
冷凝雪只覺得腦海突然變得開闊起來,彷彿打開了一方全新的世界,所有念頭都在其中暢遊,舒服無比。
整個人的精神都似發生了昇華!
裁決院正殿之中,張瑾塵等人默默止步於此,未在往前再走半步。
眾人看著站立於簷下的冷凝雪,目光之中無不透露著艷羨與讚賞。
今日過後,冷凝雪的名望必將上漲到一個極高的地步,對於掌管刑律之人來說,青天二字可謂是最高的評價了。
而這卻不是最讓人羨慕的地方。
讓人羨慕不已的是,冷凝雪竟然在此時突破了上玄境!
如今尉遲聖星被廢,而他卻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毫無疑問,只等冷玄心退下,他必成七神將之一!
天策府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神將,恐怕就要誕生了,他今年僅僅二十七。
冷凝雪失神半晌,定住心神,這才明白先前發生了什麼,他竟然在不經意之間突破了上玄境。
後知後覺,心中一陣大歡喜。
對黃裳也再無任何怨言和偏見,只有強烈的感激之情。
若沒有黃裳,他便沒有今日這番成就!
「冷青天!處死尉遲聖星!」裁決院內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屋頂上的瓦層都震顫了起來。
冷凝雪心中銳氣浮現,也不再瞻前顧後、患得患失了,大聲說道:「本院使已判處尉遲聖星死刑,諸位請放心把。」
這話本來也是實話實說,因此格外有底氣!
此話一出,遊行示威隊伍裡頓時爆發出一陣雷動般的歡呼聲!
「既然如此,大家先回去吧,不要擾亂城中秩序,否則本院使便要依法懲辦挑頭鬧事之人了。」冷凝雪又說道。
眾人得到了承諾,怨氣已經平息,對冷凝雪又懷著崇高的敬意,自是遵從他所言,陸續退散離開。
冷凝雪深吸一口氣,心中意氣風發,轉身回到裁決院大殿內,與張瑾塵拱手見禮,而後不卑不亢的說道:「民意如此,還望府主慎斷。」
張瑾塵攥著那份判決書,有些遲疑不決。
至此地步,連劉方伯都不好意思開口替尉遲聖星求情了,這都成過街老鼠了,出面保他,還不得背上一身的罵名?
要怪便只怪他平日太過囂張,整個滄瀾城都被他得罪了!
「府主你自己看著辦把。」劉方伯甩下這麼一句話,而後瞥了顏青橙一眼,拂袖而去。
「民意不可違啊,府主大人,若民心再散,今年咱們連青雲祖庭交代下來的任務都無法完成了。」掌管香火信仰的裘盛安也忍不住開口了。
張瑾塵環顧身後眾人一眼,見無一人反對,也知大勢不可逆了,取出筆在判決書上潦草的寫了個准字,而後用了印,交還給了冷凝雪,什麼話也沒多說,搖著頭離開了,一副惆悵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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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瀾城很大,大到策馬狂奔一天也無法走遍。
滄瀾城也很小,小到尉遲聖星被判處死刑的消息不到夜裡便傳的沸沸揚揚,人盡皆知了,城裡百萬散修如同過節似的歡騰起來,因為上元佳節將至,許多修士都準備大量的煙花爆竹,本打算過兩日在拿出來放,慶祝新年和『太上』誕辰,如今紛紛按捺不住,提前拿出放了,用以慶祝滄瀾城第一毒瘤被剷除!
夜幕降下,滄瀾城煙火漫天,爆竹震天!
今夜本是有宵禁的,但執戟衛如今根本不敢上街,怕被人用唾沫給淹死,而執戈衛又被程玉階打了招呼,因此直到深夜,街上依然熱鬧非凡,甚至幾大散修聯盟自發的組織了舞龍、舞獅的隊伍,滿城巡遊表演,彷彿上元佳節提前兩天來了。
有人歡喜,自然也就有人憂愁。
南城鴻途客棧一間玄廬內,兩名修士站在窗前,望著滿城煙火怔然失神,神情苦澀無比。
他們並非尉遲系人馬,甚至都不認得尉遲聖星,此刻心中情緒失落自然也就不是因為兔死狐悲的緣故,而是另有其因。
「陳師兄?尉遲聖星明日就要被梟首示眾了,你說姚廣孝上人答應我們的事情那作數麼?」
「尉遲聖星是姚廣孝的上線,他都死了,姚廣孝答應我們的事情還能作數就有鬼了!別指望別人了,讓所有弟子這幾天哪都別去了,呆在客棧裡好好修煉,養好狀態,未必不能通過策士考核!」旁邊那名修士狠狠一拳砸在窗柩上,神色陰沉。
接話這名修士大概五十餘歲,保養的極好,臉上看不見一絲皺紋,一雙眼睛狹長、而鋒利,給人一種綿裡藏針的陰毒之感,若黃裳在此,定能認出此人來,正是玄陰宗寒霜嶺的首座陳沐陽,也就是陳漸青的父親,而他旁邊稍矮一些,髮際線高的近乎禿頂的修士,黃裳同樣能夠認得,玄陰宗宗堂議事之一的袁弘,與陳沐陽蛇鼠一窩的傢伙。
兩人帶領玄陰宗裡的幾名出色弟子前來參加策士招募考核,幾個月前就到了滄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