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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89第八十九章 回頭可有岸 文 / 海的挽留

    漪喬原本以為萬貴妃會將筵席設在宮殿內,沒想到她居然將設宴的地方選在了永寧宮的一處小花園裡。

    當她在一宮娥的引領下步入花園的時候,一股馥郁芬芳的花香便撲面而來。沿著幽深的小徑一路往裡走,遠遠地便看見一個身著宮裝的人佇立在一片花叢前。那人背對著她,似乎是在等待著她的到來,也似乎是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而神遊天外。

    將漪喬帶到近前之後,那宮娥朝著萬貴妃低眉順眼地躬身道:「啟稟娘娘,太子妃已經到了。」

    「嗯,」萬貴妃轉過身來,「你退下吧。另外,傳令下去,不許任何人前來打擾,本宮要與太子妃單獨聚一聚。」

    那宮娥應了一聲,便趨步退了出去。

    「貴妃娘娘。」站在一旁一直未開口的漪喬此時方對著萬貴妃福了福身,算是打了招呼。

    萬貴妃打量她一番,才笑著道:「太子妃客氣,入座吧。」

    漪喬總覺得她如今的態度似乎比之前和善了許多,也不知道是不是由於她連日來纏綿病榻的原因,之前她身上那股刺人的銳氣已經消弭得幾乎感受不出來了。她原本就是年近花甲的人了,又加上舊疾纏身,所以再是如何保養調理,也終是遮掩不了愈加明顯的老態和病相。

    「如今這樣的時節正是品嚐美味佳餚的好時候,一年的果品新味和五穀新味都已然陸續下來了。正巧聖上昨日令御膳房送了些鮮果和佳餚,我思忖著我一個人也享用不完,便請了太子妃過來同享,」萬貴妃掃了眼前擺了滿滿一桌的豐盛美味,笑看向漪喬,「太子妃不必拘謹,盡情品嚐便是。」

    然而漪喬坐在她對面,抬手慢慢執起銀筷,卻是久久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她雖然應邀前來,但對萬貴妃的戒心卻是絲毫也未消減。說起來,她們雖然之前沒有直接的衝突,但卻一直都是間接對立的。她當年可以給還是個孩子的祐樘擺下鴻門宴,如今怕是也安不了什麼好心。畢竟如她們這樣的敵對狀態,就算是要找人一起嘗鮮,無論如何也輪不到她。

    「太子妃怎的都不動筷子?莫不是不喜歡這些菜色?要不,讓我來介紹一下吧,」萬貴妃說著就執著筷子一盤一碟地指點過去,「這個叫做不落夾,是以葦葉方包糯米製成的,滋味很鮮美的;這個是包兒飯,裡面摻有各樣精肉、肥肉和齊全的配料,外面包著的那層是萵苣葉子……另外你看,這裡還有筍雞、白煮豬肉、鯊翅、炙蛤、燕窩羹、絲窩、裁鬆餅、虎眼糖、鮮櫻桃……」

    「貴妃娘娘,」聽她介紹了許久,漪喬忍不住出聲打斷她,「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要和我說?」

    她總覺得此次萬貴妃邀她來是有目的的。很明顯的,她如今態度轉變得太大,變得太好,好得都有些偏於慇勤了,這根本就是不正常的。既然如此,那麼這麼無意義地耗下去不是個事,倒不如大家坦明瞭說。

    萬貴妃面上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有些僵硬。過了片刻,她訕訕地笑笑:「太子妃還是先用膳吧。」

    「娘娘有話不妨直言,」漪喬斂容看向她,「漪喬眼下還不餓。」

    萬貴妃見她如此,不由長長地歎了口氣:「其實方纔我便想問了——太子妃是不是擔心我在這飯菜裡面做了手腳?」

    漪喬抿了抿唇,猶疑了一下,抬頭看向她:「娘娘何必挑明。」

    萬貴妃放下銀筷,隨即又是一陣歎息:「太子妃如此,可以理解。畢竟我和太子一直作對了那麼多年,任誰想來,我都該是別有居心的。但是眼下我可以起誓,這些飯菜絕對是沒有問題的。」

    漪喬靠在椅背上,仍舊沒有任何要動筷子的跡象:「可是娘娘邀我前來的主要目的應該不是用膳吧?」

    「看來太子妃對我的戒心真不是一般的重啊,」萬貴妃苦笑一下,「那好,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那我便開門見山地直言了——請太子妃幫我向太子求個情。」

    「你說什麼?!」漪喬不無驚訝地瞪大眼睛看向她。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卻確確實實是我要求太子妃幫忙的事情,」萬貴妃滿面的認真之色,「請太子妃向太子說情,請他來日登基之後莫要為難我的族人。」

    「可是,我不明白,」漪喬面色沉了沉,「你不是一直都和他作對的麼?你們的梁子都結了一二十年了,怎麼突然想起要向他低頭了?」

    「我確實一直都在與他為敵。他未出世之時我千方百計地阻止他的出生,他僥倖來到這個世上之後我又明裡暗裡地使盡手段想要戕害他。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如何對付他,無時無刻不想讓他死!可是,這些年下來,我逐漸發現他這樣的人似乎不是我能對付的。雖然越來越力不從心,但我就是不甘心!所以,我也從未想過要停手,」萬貴妃深吸了幾口氣,平復了一下自己漸趨激動的情緒才接著道,「然而,我所做的一切卻似乎改變不了什麼,他依舊好好地活著,他的太子之位表面上看起來飄搖不穩,但實際上背後支持的勢力不少,絕對不是那麼輕易能扳倒的。尤其是兩年前的泰山地震之後,連聖上也絕了廢儲的念頭,他的地位便完全穩固了,將來繼承大統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情了。」

    漪喬並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等著她的下。

    「可是雖然這些我很清楚,但仍舊是不甘心。我總想著只要他死了,我的心頭大患也就徹底消除了,所以對他的加害有增無減,甚至越來越瘋狂,」說到這裡,萬貴妃忍不住重重地歎了口氣,「只可惜造化弄人,或許也是天意,我終究是敵他不過。如今我已是身心俱疲,自家身子也是每況愈下。雖然每次御醫來瞧過之後聖上都說沒什麼大礙,讓我放寬心,但我

    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恐怕……我的大限將至了。」言及此,她不禁淒然一笑,目光變得有些散。

    漪喬靜默地望了她半晌,才緩緩開口道:「你意識到自己要不久於人世了才知道回頭麼?」

    「不然如何?我要鋪好後路。我死了不要緊,我的族人怎麼辦?有朝一日他登基為帝了,能放過他們麼?說不得滅了我九族都是有可能的。」

    「聽貴妃娘娘這話的意思,還真是一點悔過之心都沒有。」

    萬貴妃聽了她的話不由嗤笑一聲:「悔過?在皇宮這種地方,誰不是鬥來鬥去的?暗裡使絆捅刀子的事情還少麼?自從我四歲的時候被爹狠心扔進皇宮之後,就什麼都看清楚了——想要的東西就一定要自己去爭去搶,哪怕是不擇手段!你不爭,別人不會白白送到你面前,你不鬥,只會被別人活活整死!尤其是在皇宮這樣的地方,就更要為自己而活。」

    漪喬深吸一口氣,居然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她的話雖然有些偏激,但也確實是在這種爾虞我詐的地方存活的生存之道。

    漪喬垂眸思忖了一下,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聖上那麼寵愛你,難道就沒有為你考慮過將來的後路問題麼?」

    萬貴妃的神情一滯,隨即想了一下道:「還真的被你言中了,聖上確實為我思慮過這件事情。他之前一再勸說太子放下過去的種種,日後莫要與我和我的族人為難,上次罰跪奉先殿,其實也是聖上順水推舟,想借此逼他就範。但太子表面上溫吞唯諾,卻唯獨一直不肯在此事上讓步。不過奇怪的是,在那次在宮外遭遇刺殺之後,他突然暗中送信給聖上,說只要我日後守著自己的本分不再與他作對,他便會放下過去,不再與我計較。他說他手裡握有我圖謀刺殺他的證據,若是我不同意或者答應了但是言而無信的話,他就會將證據公之於眾,到時候恐怕連聖上也難以保我。並且將來登基之後,新帳舊賬一起算。聖上沒法子,勸了我好幾日,我才勉強答應下來。此事談妥之後,他才回到宮中。」

    原來,這就是他當時刻意在吉安客棧多停留了幾日的原因。原來,在宮外的時候他還真的暗中和朱見深有交涉,這與她當初猜想的一樣。只是,她沒想到他們父子之間商定了這樣的交易。不過細細想來,難道他不覺得這樣的交換條件對他來說比較吃虧麼?他那麼會算計的人,這種吃虧的事情怎麼會做?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自然,這些念想她也只是在自己心裡轉一轉,不會說出來。不過,如今這裡有一個顯而易見的疑問——既然事情都談妥了,萬貴妃為何還要讓自己為她求情?漪喬這樣想著,便也就問出了口。

    「我不相信他的話,」萬貴妃的臉色冷沉了幾分,「他的舉動太突然,而且此事於他而言好處並不大,我怕他還有什麼後手。」

    「你怎知他不是和你一樣,不想再鬥下去了才會如此的?」

    萬貴妃沉默著不做聲,過了許久,她嘲諷地一笑,才幽幽地開口道:「是我逼得他幼時只能躲在安樂堂度過而從此落下一副病體,是我在他認祖歸宗之後害死了他的母妃,是我不斷地在聖上面前進讒言讓他父皇逐漸疏遠他,甚至是厭惡他,是我從他幼年之時就開始費盡心機明裡暗裡地加害他,一切都是我做的!他這十八年來的遭際,絕大多數都是我造成的。你覺得,這樣的深仇大恨,他會主動提出放下麼?如果換做是你,你會相信麼?」

    漪喬倒抽了一口氣:「你有那麼恨他麼?」這一樁樁一件件,可謂是從小到大緊逼不放,旁人聽了都會起憤慨之心,更何況是當事者?

    「恨他?我說了,在宮裡就要為自己活,」她病懨懨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慘淡的笑容,「我只是太愛聖上,不容許任何人危及我的地位,不容許任何人與我爭奪聖寵!憑什麼我的皇兒早夭了,卻要眼睜睜看著她們與我共分甘霖,還為聖上生兒育女?我不允許,我一定要阻止!那麼多妃嬪的胎兒都被我一個個打掉了,唯獨紀淑妃那個小|賤人……她居然能順利產子!可憐我的皇兒還不滿週歲竟然就早早地去了,連正式的名諱都沒來得及取……若非如此的話,現在穩居太子之位的就是我的皇兒,哪裡能輪得著紀氏生的種?!明明我的孩子才是皇長子!」

    「你不覺得你的愛太偏執太瘋狂了麼?」漪喬凝眉看向她。

    「偏執又如何?瘋狂又如何?你們這些旁人根本就不知道我和聖上這一路走來有多麼得不易!當年土木堡之變之後,代宗接替了皇位,把自己的兒子朱見濟扶上儲君之位,貶原本是皇太子的聖上為沂王。宮裡的人都勢利得很,那個時候真是眾叛親離,只有我與聖上相依為命。就連聖上的生母,當時還是貴妃的周太后都怕麻煩上身,每次來看望聖上之時也都是來去匆匆,」萬貴妃的目光逐漸變得悠遠,似乎是在追憶什麼,「不過如今想來,那段日子雖然過得極苦,但那時候我與聖上也是最親密的,只有我們兩個人,沒有旁人來打擾,沒有人來和我爭……」

    漪喬滿面思考之色地看著面前的人,就一直那麼沉默著不開口。

    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憐之處。萬貴妃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是因為她愛得太深,深到偏執扭曲的地步。只可惜朱見深雖然也是極為寵愛她,但卻頂多只是心的專一,他還是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在愛著她的同時還去臨幸其他的女子。

    所以這就是導致萬貴妃性格扭曲的悲劇根源吧?該說她愛對了人呢,還是愛錯了人呢?或許都不是,愛情本身哪裡來的對錯之分。

    所以說這就是宮中女子的宿命吧?就算是得到了皇帝的心又如何,他不會為你放棄坐擁三宮六院的特權,頂多給予你多一些的寵愛,你照樣要和無數佳麗共同擁有他的人,還美其名曰甘霖共享。

    思及此,漪喬忍不住長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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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p;「其實我一開始就想說的,」漪喬壓下紛亂的思緒,抬頭斂容看向她,「你怎麼會想到讓我幫你去求情呢?你自己也說了,你和太子之間那是深仇大恨,怎麼可能因為我的求情就化解掉呢?你是不是也太看得起我了。並且,我們之前似乎沒什麼交情,我為何要幫你?」

    「我能看得出來,你對太子來說是很重要的,他對你的好所有人都看在眼裡。你說的話,他多少會聽的。我也是實在沒法子,才會如此的。」

    漪喬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輕嗤了一聲。但是因為他們之間有矛盾的事情不能外傳,所以她什麼也沒說。

    「至於為何要幫我……」萬貴妃說著從位子上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一旁群芳錦簇的花叢前,漫不經心地掃了爭奇鬥艷的眾多花卉一眼,之後卻是沒有在那裡停留,而是轉身走到了一片已經凋零掉的芍葯花跟前。

    她隨手折下一枝早已開敗的芍葯,刻意朝著漪喬的方向舉了舉,讓她能夠看清楚。

    那枝芍葯已經零落得不成樣子,根本無法看出來花冠原本的形狀,花蕊周圍殘留的為數不多的幾片粉紅色的花瓣也因為採摘的舉動而掉落得七七八八。

    「這些敗掉的芍葯本來是要被移走的,但我當時一時起意給留了下來。這芍葯可是有『花中之相』的美譽,朵大色艷,花姿嫵媚,但縱然是盛開之時再如何風光,也還是有凋謝的時候,到那時不免會遭人冷落甚至是拋棄,」萬貴妃低頭看了一眼手裡的花,又抬頭看向漪喬,「女子,尤其是皇宮裡的女子,就如同這花一樣,年輕時嬌艷嫵媚,可能風光一時,但是當韶華不再,顏色老去的時候,便處境堪憂了。」

    「所以呢?娘娘想說什麼?」

    「我如今已經年老色衰,雖然聖上從未嫌棄過我,我表面上也未說什麼,但內心裡還是極為惶恐的。你如今雖然正是年輕貌美之際,正當得寵,但遲早也會老去。同為女子,我相信你應該能夠理解我的心情。就算是不能完全說服他,讓他手下留情也行,」萬貴妃神情緊繃,緊緊地盯視著漪喬,「太子不像是多情之人,只要你牢牢地抓住他的心,就算將來他登基之後納了妃子,你也一樣能得專寵。另外,我還可以送你幾套房中秘術,這可是很多宮妃求都求不來的。」

    「我確實能夠理解你的心情,」漪喬蹙了蹙眉,緩緩站起來走到她身邊,「但人總是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的,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更何況,我也確實愛莫能助。還有,你說的東西,我不需要。貴妃娘娘,你還是好自為之吧。」

    萬貴妃眉頭擰在一起,正要開口說什麼,卻突然見一宮娥匆匆走了過來。

    她正準備呵責,便見那宮娥朝她行了一禮,急急地稟報道:「啟稟娘娘,太子殿下駕臨,說有要緊事,要帶太子妃回慈慶宮。」

    萬貴妃聞言嗤笑一聲對漪喬道:「瞧太子多緊張你,這麼快就來接人了,難道還怕我吃了你不成?」

    「殿下既然說是有要緊事,那還是回去看看的好。娘娘若是沒事的話,漪喬就先行回慈慶宮去了。」漪喬不失時機地提出要離開。

    「嗯。不過,我倒是很好奇太子有什麼要緊事。」萬貴妃涼涼地道,臉上的神色逐漸變得複雜。

    作者有話要說:話說這一章本來是想為萬阿姨小小滴洗白一下的,但是寫到後來發現也木有洗白多少……

    話說我真心覺得她還是很可憐的,小喬可比她幸福多了……

    ps:下一章明天中午十二點之前更上,嗷嗷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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