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時間的 飛雪 文 / 還君珠
緩緩睜開眼睛，留香被眼前的景象給深深的迷住了……
不是江南婉約流水、絲絲使人難以忘懷；不是北國豪邁風雪、點點讓人寒冷徹骨；不是大漠雄偉沙霧、處處要人倍感蕭條。此處的一切完完全全顛覆了以往她對美的定義。漫天的柳絮如同飛雪一般從天山頂上飄下，剎那間覆蓋了周圍的一切。她從來不知原來第十三時間的天山上竟有如此多的柳絮飄搖，以往的十二時間天山從來都只有白雪覆蓋，那才是真的白雪，天山下的人家一年所用之水全部由那雪水而來。而那神秘的第十三時間，傳說只有有緣人才能目睹一次，所見之人往往駐足不曾想著離開，世上也就沒有人能描述那美好的景象了。
若不是經歷了生離死別，留香無論如何也是不能目睹這樣美妙景象的，她在霎時明白了生命的意義和張度，生命如果是一個空間裡的輪迴，那麼在另一個空間裡它也許有著另外一種寬度和美好。輪迴著的這一切彷彿是一種預示：她們還能再見，還能！這種強烈的**幾乎讓她在這茫茫飛雪中歡呼雀躍起來，這麼說，她還能堅守當初的諾言——一定帶著妹妹留璃離開天煞國，尋找唯一的親人哥哥留儲。母親離開時的光景又瞬時讓她淚流滿面。兒時兄妹三人嬉笑開懷，而此刻卻只有她一人在承受失去親人的痛苦……從不信鬼神輪迴的她，此時此刻竟深深跪在了這茫茫飄絮之中，雙手合十祈求上蒼：」素聞天山之頂常住神仙，最喜助人間苦命之人，今我留香願長跪在此只願追回吾妹留璃」。
漫天的柳絮中依稀夾雜著絲絲花香，微微的風從耳旁吹過像極了母親彌留之際的殷殷期盼：香兒，切記……一定要帶著璃兒找到你們的兄長……他現在是我們留家唯一的男丁……切記，不要報仇，我和你們的父親是罪有應得，沒有人對不起我們，沒有人害我們……切記，一定要告訴儲兒！一定！
「璃兒，小心！」留香只是突然打了一個冷顫，卻彷彿是噩夢初醒，即時大汗淋漓，在眨眼的一瞬間她又夢到留璃笑著離開她的情景：那是春天，留璃還穿著小裌襖，綠瑩瑩的散發著淡淡的桃花香，髮髻上的步搖調皮地前後晃動著像是美妙的舞步，腰上系的銀鈴叮叮作響唱著歡快的歌……留香克制了自己的思緒，她再也不能、再也不敢回憶這些了。
天山腳下的人家已經被飄落的柳絮給完完全全覆蓋了，只剩白茫茫一片。留香艱難地向上爬行，她開始信命了，開始一邊又一遍回憶白眉老人的話語：難長久，難長久，姐妹倆一火一水，終難長久……不！只要她在第十三時間完結之前爬到天山之頂，妹妹留璃一定能夠再回來與她團聚。此時的天山鬱鬱蔥蔥，不見邊際的綠色讓她忽然有著無比堅定的信心，如此廣闊的一片綠色，怎可能會在一瞬之間消失？她一定做到！一定！想到這裡，她渾身有一股熱流流過，璃兒，姐姐一定帶你找到兄長，我們兄妹三人一定能夠團聚，未來的歲月我一定要好好照顧你，再也不會讓你離開我半步……心下想著，留香已經爬到了半山腰。從這裡看天山更加清晰了，山頂的輕霧飄渺，綠油油的如同是畫卷；再看山底下，已是一片潔白，彷彿從未有過人煙。她定了定神，繼續向前……
可能是這長途的跋涉，可能是這漫無邊際的柳絮，也可能是內心許久的掙扎，留香慢慢覺得步伐沉重了下來，身體有些飄了。她拭拭腦門，豆大的汗珠傍著額上流蘇悄無聲息的急速流下。再向前爬行了大約幾百米她徹底筋疲力盡了，但是她時刻警告自己一定要在第十三時間完結之前登上天山之頂，捉到一千零一隻螢火蟲，許願贖回留璃。她幾乎是沒有知覺的繼續向前。突然狂風大作，下起了鵝毛大雪，真雪！她下意識地向山頂望去，還好，那一片綠色彷彿是另一時空裡的傑作，更本沒有受到這風雪影響，但是她還是加快了步伐，在這件事上她無法容忍自己有絲毫懈怠。隨著這狂風暴雪，溫度一下子降了下來，刺骨的寒風像是一把把刺刀，深深插進了她的各個關節，她蜷縮著繼續前進告訴自己不放棄，抬起手，她看見手上的紋路瞬時變得清晰起來了，紅通通的像是那血快要流出來了。她的單衣在這凜冽寒風中顯得那樣單薄，膝蓋已經疼得邁不開步子了，雙腳僵硬如同已經與鞋子分裂開來了，寒氣直逼心臟，嘴角已經有了絲絲血跡，胸腔內辣辣的刺痛讓她不敢呼吸，吸氣時的喉嚨彷彿是嚥下了千刀萬劍，此時已是千瘡百孔。留香搓了搓手，感覺麻木的手竟有一陣陣劇痛，她不敢怠慢行程，揉揉腿腳，繼續爬了起來，腳尖已經流血了，在潔白的雪地上顯得那樣刺眼，彷彿是一種虔誠的符號……
不知道到底爬行了多久，留香的手掌、膝蓋、腳尖都變得血肉模糊，臉上也已經有了明顯的凍傷。她現在已經有些迷糊，意志也漸漸消退……「不！我須得堅持，這樣我們就可以一家團聚了」，她告訴自己要想讓她放棄是不可能的，她好想有個家，有兄妹，有親人，擁有人世間最溫暖的親情。只要一想到這些，她立刻覺得身輕體健，這些苦跟全家人團聚來相比是那麼的微不足道。她突然有種喜悅的心情湧上了心頭。
雪依稀小了下來，緩緩從天上飄下，隨著稍許緩和的風如同是翩翩起舞的仙子，不過很快留香就覺得不適起來，全身的疼痛彷彿是解除了詛咒的妖邪，全然暴露了出來。她明明記得山下春光明媚，而此處如同是深秋時節，陰冷的細雨嗖嗖直下，她不禁打了幾個寒戰。天暗了下來，陰陰沉沉的。耳際的冷風呼呼刮過，吹進了身體的每一個關節，隱隱的疼幾乎讓她失去了知覺，「睡一覺就好了……」每一處的疼痛都在提醒著她，意識漸漸又模糊了下來，她不安的仰頭望向山頂，那翠綠的一切如同是絕美畫卷竟沒有一絲變動，如同是時間也停了下來，定格在了某一個美滿的瞬間，或著是上蒼的眷顧，在竭力等待留香登到山頂，實現她的夢想，看到自己的親人。她的身體好似已經麻木，只有徹骨的疼痛才能時時提醒她她還活著，她有著即將實現的夢想，而此時此刻，她需要堅持！此處雖不是懸崖陡壁，卻也是極難再登的，淅淅瀝瀝的秋雨如同是美人淺淺的哭泣，時時刻刻都有可能變成嚎啕大哭。腳下的土地開始變的泥濘，腳和膝蓋慢慢開始有些使不上力來，一個不小心，她又滑了下去，好在
順手抓住了一些已經發黃的枯草才得以停住。不知哪來的枯黃樹葉在雨水的打擊下刷刷落下，金燦燦的蓋了一地，留香看著眼前的情景，眼淚又緩緩溢出了眼眶。「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留香緩緩默念此句，忽覺孤單寂寞不已，心中自有千回百轉終無一出口，放眼天地間，更覺天地如此之大，可憐她卻要一人承受生離死別之苦。心裡雖有傷感之情，卻也無法放緩自己的腳步，山頂的那一切才是她的夢想，她只有咬牙堅持！
沒爬行多久，天空忽然又一突變，變得烈日炎炎，沒有一絲雲、一點風，遠處的樹木都無精打采地、懶洋洋地站在那裡。太陽出了頭，地上就像是著了火。熱得喘不過氣來。她稍微抬了抬頭，迎面的熱浪急速朝她撲來，將她即將呼出的一口氣又逼了回去，瞬時噎的她頭昏腦脹，乾咳了許久……她回頭，突然發現自己走過的路早已不見，她的腳下也只有一步的空地，整個天山頂像是漂浮著，早已離了陸地，而此刻她若是再退一步，定摔得粉身碎骨。她連忙回過了頭，下意識的將手指戳入了眼前的土地中，腕上的青玉鐲子發著黯淡地光，像是快要被曬化了。太陽越發狠毒了，胸腔內彷彿是著著火，汗水濕透的衣服緊貼在身上，後頸上被曬得干疼，剛剛還凍得發紫的臉此刻已是紅彤彤的，額頭上的流蘇緊貼在一起，已經看不出了原來的樣子。留香微微張著嘴，嘴唇已經乾裂了，連頭髮都沒有了往日的光澤，顯得乾枯而黯淡。艱難的又爬行了幾步後，感覺自己快要虛脫了，目光都開始渙散起來了，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就再也不想睜開了……
一定是心底的深沉呼喚再次叫醒了這個爬行了五天之久的消瘦女子，留香猛地睜開眼，佈滿血絲的眼眶無論如何也不能證明此刻的她也才有十五歲，這五天以來，她食草飲雨雪，體力已是不支，自知不能再繼續爬行了，但是想到妹妹還有兄長，以及父母臨終的囑托她的眼裡又閃過了了一絲堅韌。她望著山頂那一片青翠的樹木，用力咬住了自己的嘴唇，鮮紅的血液順著嘴角溢了出來，她又清醒了。藉著那一陣陣劇痛，她艱難的繼續開始爬行，肘上已經退開了一層層皮，隱隱可見裡面的尺骨。頭頂冒著熱氣，她呼著粗氣用前臂蹭著繼續向前……
忽而空氣中閃過一陣陣清香，那是蝴蝶花的芳香，鮮紅的蝴蝶花只有在春天才會盛開，代表著由心而外的思慮及思念，屬性是火；黃色的蝴蝶花代表憂喜參半，屬性為土；紫色的蝴蝶花表示沉默，屬性是暗。留香抬眼一看，不知是何時，身下已經開滿了紅色的蝴蝶花，嬌艷欲滴，如同是一個個情竇初開的妙齡少女，嬌羞卻也堅定。留香的臉頰不知怎的倏爾有絲絲紅暈，悄悄開始蔓延開來……大地一片春意盎然，她的眼前恍惚出現了久違的那張臉，一臉的嚴肅卻怎麼也遮不掉英俊灑脫的心性，他最愛教育人，他們在一起的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在滔滔不絕的講，留香則低頭靜靜地聽。他的聲音有些深沉，卻正好配得他的嚴厲。留香的嘴角微微有苦澀的笑意，眼睛卻如同是決了堤的河床，早已是大水氾濫無法挽救，只得立於一旁任其發展。「對不起！這一切叫我無法選擇，我只能如此，你我永生不見！七步絕！！」淚眼滂沱，留香再也控制不住，徹底趴在了那一片蝴蝶花中喃喃說道。
哭了許久，有絲絲微風拂過髮梢，留香抬起了頭，深深吸了一口氣，不顧模糊的雙眼繼續爬了起來，多想何益？事已至此，她的選擇關係到太多的人，她既已放棄他，何苦再為他耽誤行程。心下雖如此想，眼淚卻又灑灑洋洋濕了臉，那苦楚彷彿要撕碎她的肺腑，在體內翻江倒海，硬是不肯離去。她閉上了眼睛，身邊的景色越美，她卻越是悲傷，一眼看不到邊的蝴蝶花如同是鮮紅的符號，定格了他離開時的景象。留香從低低抽泣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大哭，「對不起！留香此生再無緣了……」，可能連天神都感到了她內心的強烈痛苦，竟下起了絲絲小雨，滴在了她蛻皮了的皮膚上，蟄的她生疼。那一瞬留香竟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所為何事，只一心想念著他，恐不能隨了他去，或者選擇一死。腳面、膝蓋、前臂、手掌、指尖又流血了，暗紅色的血隨著雨水全被蝴蝶花吸收，那花開得越發艷了，留香記得那顏色是昔日她用來描唇的，他拿著琉璃瓶，按下玄鐵扣，用小指蘸上蝴蝶花胭脂膏，在她的唇上淡淡抹開，絲絲涼涼的，她不禁用舌頭去舔，更覺香甜無比。啪！他拍了一下她的手，「別吃了去！總是不聽，以後不給你描了！」微嗔的他蹙眉說著，卻是滿眼的溫柔。彷彿有種魔力硬是讓她回憶他們以前的點點滴滴，留香拿出了那琉璃瓶，墨綠的瓶身淡綠的蓋，小巧精緻，她打開了小瓶，一股香味蔓延開了，拭去手上的泥土，輕蘸一點塗於唇上，留香低吟：「……吾願負君，從此七步絕……至此永不後悔！」。
山頂上的那一片翠綠像是世外的一般，一絲風都不曾有，留香這時感覺輕鬆了許多，值不值得她此刻還不確定，但是既然選擇了和家人在一起，她無論如何就再不能想他了，何況……何況！「七步絕」已經念出，他此刻已經忘了她了，忘了……永生永世忘了！想到這裡留香苦笑一下，也好也好，我還記得你的微笑就好。家族的災難不知給其他人帶來了什麼，留香卻是實實在在地由一個倍受呵護的千金大小姐變得一無所有，身體和內心同時遭受著煎熬。她又開始向前爬行了，不知怎的身體好似恢復了起來，身下的路邊的平坦了，她站了起來，全身竟沒了一絲疼痛感，她看著近在眼前的那一片綠色，笑顏逐開，抬起腳向那裡狂奔去……
人們往往太過於專注生命賦予我們的權利，卻忽略了生命其實更是一種價值的體現。如同是那雪花，美在其次，滋潤大地才是它的價值；如同是那落葉，哀傷只是它的旋律，肥沃大地才是它的使命；如同此刻的留香，遭受嚴寒酷暑不是生命的目的，獲得圓滿的幸福才是它的意義。
終於到達了山頂，如同夢幻般的景象霎時出現在了留香的眼前，漫天的柳絮飄飄搖搖緩緩散落，好似有仙女飛臨雲端，衣袂飄繞，抬手間不時將袖中飛花緩緩撒出，變幻成了這美不勝收的景色，使人留連忘返，樂在其中。留香的身體倏爾變得飄渺，裙擺竟也隨風舞動了起來，亮黃色的小裌襖配著藍色的拖地長裙用紅色絲帶在腰中繫著，幾
日不曾梳理的頭髮打著自然的弧度散開在肩膀，腳上的繡鞋已經破了，依稀能看見腳尖的血跡，此刻卻是那麼自然美妙。留香沉靜在了這一片「白雪」中，久久不能自拔。
此時正是中午時分，她加快了腳步奔向那一邊青翠樹木，她在心裡為自己加油希望能以最快的速度到達，今晚就能去捉螢火蟲了，她心下暗暗想。「妹妹，姐姐終於離你近了……」，說著眼淚又盈滿了眼眶，留香微微掙扎著笑，提著裙子跑了起來，一家人就要團聚了，團聚了，她想到這裡，竟又歡呼雀躍起來，她的腳步更快了，手也開始揮舞起來了，開始想著團聚以後兄妹三人怎麼更幸福。「妹妹上回看上的青玉蝴蝶長相思步搖，還有那件掐腰粉短襖，還有上次說喜歡的蜀錦繡鞋，還有……還有……」，留香回想著以前妹妹琉璃平日裡就喜歡些女兒家的打扮之物，自己總覺得這樣難免太過於輕狂，就往往不曾答應，只得妹妹生上一次氣，就有的答應有的依舊推辭，胡亂對付著，如今卻後悔的不得了，心下暗暗發誓等救回了妹妹就一併隨了她的所有願望，再不許留下什麼遺憾，恐以後後悔了去。還有哥哥，母親常說本是家裡不詳，恐留不得男丁，才把哥哥送到西北外親家裡，十七年了竟沒有回過一回家，上次得信說是前年年中打了鎮上鄉紳的家丁，被扣了監，父親害怕母親知道犯舊時的心病就自己隱瞞了，卻不知被留香看到了，實在瞞不住，只能暫且告知留香，不得又一再叮囑不能讓母親知道。留香這回想到自己還不知道兄長是死是活，一家三兄妹不知何年能才聚在一起，少不得又傷起神來了。
青青翠翠的柳樹如同是待命欲出的軍隊，只等一聲令下了。一排排的很是齊整，地上沒有雜草，竟是齊刷刷的天堂草，用腳踩上去，軟軟的舒服至極，林間不知何故卻沒有一絲柳絮，此時已是下午，留香索性脫了鞋襪，朝林子中央跑去，螢火蟲怎麼會在此地？她心下疑惑，卻也不敢放慢速度，在林子裡來回奔了兩個時辰，也沒有看見螢火蟲可能會出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