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3章 一三三 文 / 反問句
「所以呢?感覺如何?」沈弋關切地問道。他似乎是在批閱件,偶爾能聽到紙頁翻動的聲音。
祝決半躺在自己的床上,透過白牆上的窗戶,可以看到外面正懶洋洋曬著太陽的牛群。
煦日之下,草木被蒸騰出了特有的香氣,隨著風裹挾而上,漫不經心地吹滿了一個房間。
「唔,目前來說,進展還可以吧。」祝決往下溜了溜,躺在了床上,舒暢地歎了口氣:「我想再過一段時間,就可以去下一個地點了。」
沈弋沒有多問,在彼此的工作上他們兩人非常坦誠,從未出現過明明已經不行了還要硬撐的情況,既然祝決說可以,自然就是可以,他的焦點從工作上滑開,笑著說:「你最近有上網嗎?」
「我已經半脫離現代社會很久了——」祝決懶洋洋地說:「我已經連村通網都登不上了。」
他為了自己接下來的工作項目可謂盡心盡力,為了能夠現場感受對方的情緒,他甚至在這間寄宿地付出了相當的勞力,他每天都得早起照顧底下那群牛群,每天要幹不少體力活,不用刻意地去健身,他的身材就保持得比從前還要好。
這家農場的主人非常一視同仁,不把祝決當成客人來看待,交給他的工作一點水分也沒有摻,他可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能拿到那把鑰匙的。
比起每天的工作,那些發生在網上和人們茶餘飯後的閒聊八卦,都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那麼遙遠。
「他們都在討論你去幹什麼了。」沈弋念了幾則標題,在《神秘訪客2》已經開始宣傳、而祝決卻一如既往地缺席的時候,似乎人們這才重視起祝決的行蹤來,而這份好奇在屢戰屢敗中又演變成了一種執念,不僅網上,就連現實中,to公司的人也經常能接到親朋好友工作夥伴的八卦問詢,無一例外,都跟祝決有關:「你這算是另類搶頭條的方式嗎?」他數了數,在祝決本人沒有露面的情況下,他搶下了三個頭條,戰果非常壯觀。
祝決啞然失笑,認真地想了想。
「這只能說明,他們太愛我了。」
兩人的笑聲響在一處,就像是從一個喉嚨裡發出來一樣。
「我又找了些資料,已經發給你了,記得查收。」兩人又聊了會兒天,沈弋最後交代了句,便切斷了聯繫。
他們的關係發展到現在,已經不需要固定的時間來互相聯繫了,往往是一方想到了就會給對方打電話,未必再有過去那樣一聊就好幾個小時的盛況,但其中的默契如風吹水動,自然而然。
祝決順手點開了手機上的一個軟件,自從來到這個異國鎮子之後,他身上唯一還剩下的高科技產物就只有他手上的這部手機了,他寄宿的這家農場雖然也有電腦,但除了工作以外,它令人驚訝地不用於任何娛樂的用途,這個農場乃至於這個鎮子,都保留了一種很貼近自然的生活方式,對於從離不開這種二次元社交社會初來乍到的祝決來說,單單適應也花了一些時間。
還好這年頭手機除了屏幕小點,基本上都能做到電腦能做到的事情了,倒也耽誤不了什麼。
軟件中除了字體為綠色的新進資料外,還密密麻麻存著數十份相關資料,祝決手指從那幾分新鮮的來件上滑過,還是點開了已經被他看了六遍的人物傳記,從之前的書籤部分繼續往下研讀。
不管是網上還是圈內,對於祝決下一部作品會是什麼有各種各樣的猜測,但就連腦洞最大的人,大概都不會料到祝決瞄準的目標是這個人。
烏衍。
近兩百年內,最為著名,甚至不用加之一的科學家。
他早已在九十七年前去世,但時至今日,世界已經在他的恩惠之中,他最為廣為人知的貢獻,就是在他的推動之下,全息技術在他手中從無到有,從生澀到純熟,幻想小說中第一次出現全息字眼到全息真的在人類社會中普及,只用了十五年的時間而已。這個科研成果的速度令人驚異到恐懼的地步,曾經有人懷疑沒有足夠的時間和現實的檢驗,不足以下定論這個技術是否真的成熟,然而烏衍已經去世,他留下的這項技術卻還未出現過偏差。他是一位數學家、物理學家,全息技術是他的成就之一,卻不是他最重要的成就,他發現了原粒波的存在,奠定了發展物理學的基礎,他留下對人類科學史的貢獻難以估計,有人曾經做過一份表格,如果說在他之前人類的科技是在地上走,在他之後,人類如同走上了一台直升飛梯,原本應該存在在人類探索歷史中的阻礙、回溯、倒退,全部在他手中消失不見。
而在華國,烏衍更讓人矚目的一個身份是,他是一個土生土長的華國人。但本應因為這個身份在華國被神話的烏衍卻毀譽參半,他三十五歲後便極力避免回國,甚至有傳言,就連在國外他也避開任何一位華國人,如同避開洪水猛獸。這一行為在當年曾經被作為外國勢力攻訐華國的論據之一,烏衍本人更是沒有現身澄清過,那段時間華國的形象也因此受挫了不少,不僅如此,他自己本身奇異的性格更是讓不少人提到他就皺眉頭,他是一個無可否認的、極端難以相處的人,他待人冷漠,言辭刻薄,他的才華有多耀眼,他性格上的缺點就有多令人難以忍受。這已經成了同他的成就一樣不容辯駁的事實。
據說烏衍在十九歲第一次嶄露頭角時雖然內向,還是個能跟人相處的人,但隨著他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至交好友的意外身亡,他似乎就開始關閉與外界的交流渠道,性格越發孤僻,以至於越演越烈,所有人類都無法與他正常相處,他的戀人在他三十二歲時黯然回國,三年後嫁給另外一位男士,從那以後,他的行蹤成謎,每年都有人在發佈他的死訊,但當人們真正確定他死亡,卻是在他死後的第五年,被發現時他已經是一具白骨,身上穿著最樸素的棉質衣褲,居
居處一無所有,他擁有難以計數的財富,人們卻只在他的口袋裡發現了六枚硬幣。
他沒有好友,唯一的戀人在分手後對他避而不談,沒人知道他的心路歷程,除了乾巴巴的科研論著,他什麼都沒留下,就連他公認最為真實和公正的人物傳記,也僅僅只是將他可考的行蹤和他的著作結合在一起,連一點私人情感都滲不進去。
細數電影從誕生起的所有作品,對於大人物的傳記拍攝從來沒有停止過,有一些著名人物的傳記接連被翻拍,惟獨烏衍,只有二十年前的一部影評口碑1.4的電影,就再也沒見人敢拍他的傳記了。
他留下的資料太少,留下的成就卻太大,他的粉絲很多,他的敵人卻更多,甚至連他本人也是他自己的敵人之一。
祝決卻想拍他。
這個念頭不是才有的。
在他還是另外一個祝決時,他就已經隱隱有了這個想法。
而當他變成現在這個祝決之後,這個想法變得更加明晰,它就像是一棵終將破土的小苗,在他心底生根發芽,沉默而堅硬地宣示著自己的存在感。
祝決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滑動,窗外草木清香中揉進了歡快的笑語聲,那是他寄宿的這戶人家中剛剛滿了三歲的小孫子發出的笑聲,對於這個小娃娃來說,這個世界充滿著有趣而又好玩的東西,單單發現了一隻躲藏在草垛裡的小蟲子這件事,他就可以不厭其煩地向著所有聽眾說上一整個晚上。
他對這個世界有多好奇,烏衍對這個世界就有多厭煩。
祝決無法判斷這是不是他的自作多情。
如果說他之前想要拍烏衍只是為了挑戰自我,現在他想拍烏衍卻更多地只是為了貼近自己而已。
他覺得他跟烏衍很像。
或者說,他覺得他跟烏衍的境遇很像。
他對於這個世界而言,是一個突兀的外來者,拋開「祝決」這塊軀殼,他找不到任何他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的支點,他所知道的祝家不存在在這個世界上,他所有有親緣關係的親人也隨之消失不見,跟他知交甚篤的親友也在他的夢境中遺失,就連他的對手,在這個世界,也只能找到一些頂著同樣的名字卻有著完全不同人生似是而非的對應人而已。
如果不是一開始的肢體障礙給他樹立了一個近在咫尺的障礙物,讓他沒有機會去體會那種無處著落的缺失感,而在他克服了這個障礙物之後他就找到了跟這個世界的聯繫,他會不會變得跟烏衍一樣?
他也不知道。
懷疑烏衍並不是此間生人,祝決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他橫空出世,找不到前因,他的所有科研論著幾乎都沒有前期的積累和摸索,他所給出的一切資料都已經是詳實的,就好像這些東西本就存在,只是被他不小心發現了一樣。
只不過這種論點比烏衍本人還不現實,也只是一個坊間笑談而已。
祝決恍惚中也覺得自己的想法簡直是天方夜譚,但隨著他一步步沿著烏衍曾經走過的路走下來,這種感覺卻越來越濃厚。
在黑暗中,他彷彿觸摸到了烏衍掩藏在科學家身份下那顆屬於人的心。
那種渴望找尋到聯繫,總是向著背後尋覓過去的支點的心情。
從未放棄的時光穿梭的研究。
從一開始認為這一行為是荒謬而又殘酷的,到後來自己推翻自己,開始積極尋找起可行性的熱情——
太陽熏得空氣熱烘烘的,祝決卻忍不住拿起了手機撥出了一個早已了熟於心的號碼。
沈弋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驚訝,但他的聲音卻比窗外的陽光顯得更溫暖。
「怎麼了?」
祝決閉著眼,剛剛漫上他心頭的那縷並不寒冷卻讓人窒息的情緒好像從未存在過一樣,他只覺得自己如同浸泡在溫度適宜的熱水中,舒服地想要哼出聲了。
「我想你了。」祝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