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4章 一三四 文 / 反問句
祝決難以形容自己眼下的心情。
他是一個不偏執、又極易接受改變的人。
他的私人生活在遇到沈弋之前很清淡,他的工作狀態持續地更長,在真的開始著手瞭解烏衍前,他也未曾品嚐過執念的味道。
他喜歡一個角色,會努力去爭取,但如果失敗,那也就僅僅只是失敗而已。
可烏衍不一樣。
他不知道為什麼不一樣,但終歸就是不一樣。
從前他所扮演的所有角色,都是由他建構,由他賜予血肉,他想要他如何說話,那人便如何動作。
可烏衍不一樣,他早已存在,存在感極強又極弱,他就像是早已四散成成千上萬的碎片,隨機散落在世界的各個角落,他三十七歲突兀死去,更是自己親手打散了最後將他歸攏到一起的機會。
從一開始華國他第一次聲名鵲起的地方,祝決一路走到異國荒漠峭壁下的孤屋一幢,那些碎片一路被他撿拾起來,在沉默而又暴烈的溫柔罡風中黏貼成一個破碎的人影,祝決幾乎能看到他,那雙眼睛在鏡子裡跟他對視,黑的深邃,卻空無一物,看不見一點對世間萬物的眷戀之情,也看不見一絲一毫對自己的熱情,沒有生也沒有死,他是個虛無的影子,僅僅只是如此而已。
祝決想靠近他,前所未有地想。
然而即使科技發達,這個世界上也不存在僅靠一個人的腦電波就能出產的電影,第一個前提,他得要有一個劇本。
烏衍的劇本不好寫,研究他的人遍佈全球,流派萬千,出名的就有好幾個,愛他的人對他的一切可知細節如數家珍,恨他的人更是知之甚深,更別說他還是科學界毋庸置疑的大神,想要拍一部烏衍的電影,首先就要面對這些人苛責的目光。這個世界上還沒有哪個劇作家敢頂著這些人的注意隨意塗抹烏衍的。
寫這個劇本的難度就連沈弋都知道,為了不事先流露風聲,沈弋私底下給祝決列了一張表,上面有圈內著名的、有才的所有編劇的名字,沒過兩天,表格中的名字就幾乎全軍覆沒。他愁的不行,打電話的時候流露了幾句,沒想到祝決卻很淡定。
「我有人選。」祝決說。
「啊?」
祝決輕描淡寫:「我打算找趙慧。」
沈弋最近為了祝決也徹底地瞭解了一番烏衍的生前身後,對趙慧這個名字並不陌生,就因為不陌生,所以他現在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有經驗,」祝決說:「而且現在大概也只有他還有勇氣再寫一次烏衍了。」
沈弋啞口無言,腦子裡翻轉的都是趙慧的豐功偉績,這個男人算不上是編劇,因為他主要的收入來源並不為此,更何況他這輩子只有一部作品。
就是那部口碑只有1.4的《烏衍傳》。
各類音節在沈弋喉嚨口兜兜轉轉,卻一個完整的詞語都組合不起來,沈弋突然意識到,就算加入自己的工作敏感和工作經驗,似乎他的一切理智都抵不過對祝決的信任。
他歎了口氣:「你想好了?」
祝決抬頭,看了眼面前這幢與兩邊相差無幾的淺米色房子,眉眼舒展:「我已經站在他家門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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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慧是一個身材消瘦的男人,他常年居住在國外,名下住所與整個社區的風格極為搭調,精心打理的小院子,不著人工痕跡花牆浪漫熱烈,有淺粉色的重瓣花籐從陽台上探了出來,落在了門楣上,像是一枝漫不經心垂落的綺麗花蘸,瞬間點亮了整個門面。進得門,迎面而來的卻是幾近疏落的風格,大面的白牆,漫不經心擺放的古樸傢俱,窗台上斜斜暫靠的毛筆猶帶墨痕,透著一點水光。
趙慧這個人也跟他的房子風格一樣,鮮明地近乎割裂。
他與祝決相對而坐,挑了挑眉,冷靜地說:「如果你真的深入瞭解過,你就不該找我,如果你沒有深入瞭解過,你也不該找我,要是你只是想隨便找個人來寫烏衍的話,我是不會奉陪的。」
特別堅決,一點都看不出來是那個用前所未有的夢幻浪漫瑪麗蘇筆調寫了烏衍一生的男人。
祝決也很老實:「除了你之外,沒人敢寫烏衍。」
或者說,之前可能還是有的,但是在趙慧做了個出頭鳥之後,就不會再有了,趙慧那部劇本脫離開烏衍這個名字,其實寫的不錯,不管是結構還是細節都很精良,但一千個人眼裡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趙慧眼裡的哈姆雷特還不夠強勢到殺死其他哈姆雷特的地步,在評價上收穫一邊倒的討伐之聲也是在意料之中。不過趙慧不是什麼有腕有地位的人,這個圈子給他的容錯率很低,導演們有自己的心頭好也有自己的事業考量,而演員們的衡量更是現實,一部能拿到1.4評分的電影也算得上是曠世奇才,足以讓趙慧的職業生涯徹底折戟。
趙慧的臉上閃過一絲掙扎——據祝決的瞭解,這位是徹徹底底的烏衍腦殘粉,能夠再次嘗試書寫自己心目中的烏衍,做好這份安利事業對於他來說無疑是一個上好的誘餌,畢竟不會再有第二位有影響力的人對他遞出這個邀請了。
就像祝決徹底地瞭解過趙慧一樣,趙慧也在祝決遞出邀約後仔細地研究了下祝決。
他很久沒回國了,不過就算是完全避開華國內部的資訊,單從其他國家的反饋來看,祝決也不是一位簡單的華國演員,趙慧看過祝決的電影,感受過他演技的渲染力,祝決沒有很明顯的風格,沒人能確切地問他定義到底
底他是個體驗派還是個方法派,但他在鏡頭中的那種說服力是毋庸置疑的,不管是怎麼樣背景和什麼樣的故事,在他演繹之下都特別有說服力,在他眼中,就算太陽是方的,也合該如此,而不是劇本出了難以容忍的bug——
這對趙慧的吸引力太大了,從上次的失敗之後,他渴求的就是這種說服力。
他不是一個很老練很擅長掩飾自己情緒的人,在這張不成形的談判桌上,祝決可以清晰地看出他的腦中所想,甚至連他頭腦中掙扎的台詞都能構思出來,趙慧整條眉毛幾乎都糾結在一起,就像有兩個人一邊在拉扯它們一邊又把它們往一塊打結一樣。
他掙扎了很久,最終還是壯士斷腕般沮喪地說道:「我很想,但我不足以勝任——我寫的劇本不夠好。」
讓一個劇作家——即使只有一部作品——承認自己的作品不夠好,這簡直是這個世界上最具說服力的辯論台詞了。
趙慧心裡泛起奇妙的鬆快感,承認自己不夠好似乎也沒他想像中的那麼難受。
放鬆的同時,他又有些悵然,如果有可能——即使不是他,能寫出完美的烏衍傳就好了,作為一個至今還承惠烏衍余澤的人來說,烏衍絕不是有些人口中說的那種神經錯亂,到了晚期已經無法克制自己精神上的缺陷的怪人,他始終認為他是一個正常人,那麼極端的表現僅僅只是因為他緊閉著的心門中出現了一點問題而已。
不過更讓他意外的是,祝決也似乎不怎麼懂什麼叫做交際中的禮儀。
他很坦誠也很直白的說:
「其實我也覺得你的劇本寫的不夠好。」
趙慧:「……」
「不過沒關係。」祝決好像沒看到他的臉色,從自己的包裡掏出了一份件夾,翻開第一頁,推到了趙慧面前:「這是我寫的劇本,我希望你來參與修訂的工作。」
趙慧本應拒絕,雖然他承認自己寫的不夠好,但他不認為一個演員寫的劇本有多好,這不是對演員這個行業的歧視,而是現實狀態,在這個行業裡,少年成名是常態,而大器晚成也意味著前期長時間的磨礪,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都意味著他們無法投注大量的心神在學業上,或許他們可以在某些專業比如表演中取得輝煌的成績,但對於其他專業,能修出高學歷的演員寥寥無幾,沒幾個演員願意在這些專業上浪費時間,更別說很多專業本身也需要基因所取決的天賦,並不是你認真了就可以了的。
想要瞭解烏衍,他的科學成就是一個繞不開的檻,不可能拍一部他的傳記電影卻完全避開了他的事業描畫,就算是要裝的很懂,也要故事編寫者本身知道往哪裡裝。
「我……」拒絕的話已經開了個頭,下一秒趙慧就發現自己已經把劇本拿起來了。
真要命,這個演員的說服力居然不是僅僅用在演戲上,他怎麼沒去兼職個副業比如說談判啊什麼的呢,絕對成就非凡……
趙慧模模糊糊地腹誹著,沒一會兒,他的腦海裡已經什麼雜思旁想都沒有了。
祝決看著明顯已經看得入神了的趙慧,沒有出言打擾,站了起來走到了一旁的書架旁,非常符合趙慧腦殘粉的身份,這邊的書架上一大半的書籍都是有關烏衍的,祝決甚至看到了基本特別晦澀的專業書籍,就他瞭解,趙慧是科生,就一個科生而言,他在之前那部1.4電影中表現出來的對烏衍理論的瞭解足以令人震驚。
他找趙慧並不是一時興起,也不是再三考量過的將就選擇。
趙慧的劇本缺陷很多,最為致命的缺點就是他沒能拿捏好出於一個粉絲安利人的心態和一個正經的編劇寫劇本的心態,他之前那部烏衍傳毫無疑問是一部粉絲電影,從第一秒到最後一秒,都在極力闡述烏衍是正常的、是卓越的、是完美的理念。
這個騙局太拙劣了,大家當然不買賬。
但他的優點也很明顯,正因為他是烏衍的粉絲,所以在他手中,不可能出現完全偏離現實的可能性,他不可能去戲謔地評價烏衍,把烏衍塑造成一個怪異的、扭曲的人,劇本不由他來寫,但是一些潤色卻應該由他來做。
至於原始劇本,他來寫就可以了。
不管是劇本,還是執導的人,他都決定由他來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