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王家七郎 文 / 華飛白
長秋尼寺的寮捨多是比丘尼坐臥之處,自是遠遠稱不上華美,甚至也並不算舒適。自門到對牆,大概十幾步就走到頭了,顯得有些逼仄。屋內的擺設也格外簡陋,靠牆放置了一架光禿禿的松木四足矮床,床邊擱著兩方短榻,短榻間又安有一張小几,上面供奉著一座小佛像。矮床上鋪了乾淨整潔的褥被,卻是粗布製成。短榻之上更是空空如也,連茵褥也沒有。
這樣窄小的寮捨,一旦屋中多了幾人,便顯得格外擁擠。當靈和暫時離開,屋內只剩下王九娘與青娘之後,方留下了些騰挪的餘地。
王九娘和衣側臥在床上,不著痕跡地打量了這間陋室一番。與寮捨相比,精舍內的擺設何止精巧百倍。推想起來,她所見所用的器物,應當不是長秋寺所有,都是張家送來的前身慣用之物。她那「前夫」在這些細微之處上,確實挑不出任何錯漏。這也令她對那件丹娘、青娘都諱莫如深的事生出了更多的好奇。到底出了什麼事,才讓這樁婚姻走到了無可挽回的境地?
「雖然寺主確實是好意,但這褥被也太粗了,九娘如何能在此處好生歇息?」青娘摸了摸褥被,像被針紮了一樣縮回了手,搖首道,「也不知丹娘究竟在忙些什麼,奴早便讓春娘去告知她了,怎地還不過來接娘子?」
王九娘其實很想說她並不是那般嬌貴之人,也覺得靈和法師的安排沒有任何不妥之處。然而,她張了張口,卻仍是不曾應聲。這十幾日來,或許是量變積累達到了質變,她已經完全能聽懂丹娘、青娘的對話了。但出於謹慎,她依然沒有開口,只是試著在心中練習發音、語氣、語調。無法自由表達自己意願的憋屈日子,她並不願意繼續過下去,但貿然開口說話,總需要一個契機——那位便宜兄長的到來,大概便是最佳的時機了。見到親人心情激盪,說個一言半語也是在情理之中,不是麼?
眼下還不能說什麼,青娘也不期盼她能做出什麼回應,王九娘便只有閉目養神了。她今日確實運動過量,睏倦得很了,不多時便有些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青娘見狀,便不再多言了。取出巾帕給她擦了擦額角沁出的汗之後,她便跪坐在短榻上,靜靜地守候起來。
沒過多久,寮捨外便傳來了有些匆忙的腳步聲。就聽似是丹娘喚了一聲守在寮捨外的明青,而後,門便吱呀一聲推開了。
王九娘張開眼,正好見丹娘提著裙角走進來,平日裡梳得整整齊齊的雙環髻竟微微有些散亂。她雖年方十七八歲,但遭逢此次大變之後,已儼然成了王九娘一行人中的主心骨,平素成熟穩重,極少顯露什麼情緒,眼下卻是難掩又悲又喜之狀。
王九娘有些疑惑,便聽她垂淚哽咽道:「九娘,七郎來了。」
七郎——王七郎!她那住在長安的便宜兄長!
王九娘也不知此刻心中究竟是什麼滋味,強撐著半坐了起來。
「太好了!」青娘有些失態地站了起來,喜極而泣,「七郎來了,便能為九娘做主了。」
「九娘莫急。」丹娘拭了淚,忙上前相扶,「方纔聽靈和法師說道,娘子身子虛弱,須得在這寮捨中歇息片刻再回精舍才好。七郎剛到山下,差遣了僕從來報信,就算緊趕慢趕地,也須得等好些時候呢。」
「九娘在此處也歇息不好,不若瞧瞧長秋寺內有沒有簷子,抬了九娘回精舍豈不更好?」青娘道。
丹娘略作思索:「也好,只能再煩勞靈和法師了。」
所謂的簷子,便是類似肩輿的唐代轎子。簡單來說,就是兩根粗竹竿上緊緊綁了一張坐榻。靈和不但讓比丘尼們抬來了簷子,見王九娘身邊只得丹娘、青娘二人,還令四個健壯些的比丘尼扛起簷子送她們回精舍。丹娘、青娘自是萬分感激不提。
回到精舍後,丹娘、青娘又是好一番忙碌,帶著小丫頭春娘、夏娘將三間屋子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又服侍王九娘裡外換了一身衣衫,飲了一回湯藥,勸她睡下養養神。
王九娘心裡忐忑不安,如何能睡得著,只能閉上眼干躺著,聽著屋裡屋外的動靜。
沒過多少時候,便聽精舍外隱約傳來一片人聲。聲音並不大,但其中夾雜了不少男子的音色。接著便聽見丹娘、青娘、春娘、夏娘脆生生地喚「七郎」。
「起來,帶我去見九娘。」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隨即腳步聲便到了精舍內。
王九娘正遲疑著是不是應該恰到好處地「醒過來」,突然似有所感,張開眼看過去,便見屏風後頭,一個將近而立年紀的男子正快步行來。他頭戴玄色長腳帕頭,身上卻是穿了件空青色右衽廣袖長袍,行止之間氣度從容端方。
唐人在這樣的年紀,已是以蓄須為美了,他自是不會例外。王九娘本以為自己會有些難以適應這個時代的審美喜好,但是眼前這位即使略蓄了須,也仍然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風度翩翩、姿容俊美、身形挺拔的成熟美男子。如今這般模樣依舊風姿不減,便可以推想他年少時又是怎樣一位佳公子了。
她不敢打量得太明顯,迅速地移開視線後,卻正對上那王七郎的目光。
那目光裡滿是憐惜和擔憂,令她心中不由得微微一震,眼睛竟立即酸澀起來。本以為這一關她必須靠著不怎麼樣的演技才能冒險通過,但感受到那份似乎確確實實屬於她的關愛之後,所有的緊張和忐忑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一瞬間,驟然穿越重生到這陌生時代之後所生出的戰戰兢兢與小心翼翼,所有的委屈與不安,都化成了淚水湧了出來。
她就似見到了真正的親人那般,情不自禁地抽噎著喚道:「阿兄。」
艱難地吐出這兩個字之後,她才發覺自己的聲音竟變得嘶啞無比,而久未使
用過的喉嚨也隱隱作痛。再想張口說些什麼,卻已是發不出聲音了。
「九娘!」王七郎滿臉心疼,坐在床邊細細端詳著妹妹蒼白的臉色,又拿起她的手腕診了診脈,「沒想到你竟然病得這麼重。可有醫者開了藥方看過了?每日可按時飲了藥湯?」
「洛陽城的醫者隔幾日便會過來瞧瞧,長秋寺的靈和法師也會定期來查看九娘的病情。」丹娘答道,低聲吩咐青娘去取了醫者開的藥方過來,「七郎有所不知,九娘先前病勢更加沉重,如今已是漸漸好轉了不少。」
王七郎眉頭微微皺了皺,見妹妹仍然無聲地落淚,溫聲安慰道:「九娘莫怕,阿兄會一直陪著你。你如今什麼都不必多想,都交給阿兄,只需將身體養好便是。養好了身體之後,便隨阿兄回長安去。阿爺阿娘都念著你,催著我趕緊將你帶回去。眼下卻也不急,總不能讓他們瞧見你這瘦骨嶙峋的模樣,白白讓二老擔心,你說是不是?」
王九娘抽泣著點了點頭,還想再說什麼,卻仍是無法發聲。她心中一凜,手按在喉嚨處,「啊啊」地試著發音。越來越著急,喉嚨便越來越痛,發聲的氣息卻像是仍然悶在胸腹內,始終不得門而出。難不成,她永遠都發不出聲音了?這個念頭在心裡一轉而過,她猛烈地咳嗽起來。
王七郎連忙輕輕拍著她的背脊,待她漸漸平復下來之後,安撫道:「阿兄知道你有很多話想說,莫急,且躺下來歇息。待養好了,有什麼委屈盡可向阿兄說,阿兄替你出氣。」說罷,他親自扶著妹妹躺下,又給她掖好了被子:「眼下時候已經不早了,明日一早阿兄便派人請來洛陽城最好的醫者,給你仔細看看。你先睡罷,待你醒了,阿兄陪你一起用夕食。」
他安穩的反應讓王九娘安心了不少。哭過一場,她又耗費了不少體力,不多時便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見她熟睡之後,王七郎這才接過青娘拿來的藥方翻了翻,雙目突然微微一凝,沉聲道:「出去說話。」此時此刻,他寒霜覆面,目光冷厲,渾身上下哪還有半點方才寬慰妹妹時的和煦風度?
王七郎此次匆匆趕至洛陽,並未帶多少隨從。但他在山下認出妹妹陪嫁的奴婢,遣他們立刻前去洛陽,趕在城門關閉之前採買了藥材、布帛、糧食等物,已是陸陸續續地送上山來了。這些訓練有素的奴婢將添置的物品安放妥當後,又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小小的精舍頓時便裝得滿滿當當。
王七郎方才急著探望妹妹,並沒有細看這精舍內的擺設佈置。如今有了時間,自是裡裡外外都走了個遍,連廚下正在準備的夕食也過了一眼,這才回到精舍內。
他有些隨意地盤腿趺坐下來,將那一疊藥方輕輕地拍在旁邊的柵足案上,冷冷地望著妹妹的貼身婢女:「九娘身邊的婢子不止你們二人,我記得還有一個碧娘、一個黛娘,人呢?」
「碧娘年前由娘子做主,開臉給了張家郎君為妾。黛娘背主,已經被張家郎君發賣了。」丹娘猶能保持冷靜,一向覺得王七郎性格和善的青娘卻嚇了一跳,臉色慘白地往丹娘身後避了避。
「他竟然敢發賣九娘的陪嫁婢子?!」王七郎瞇了瞇眼睛,眸中冷光微閃,「張氏豎子!不過寒微之族,暴發戶而已,居然生出那麼大的膽子,敢苛待我王氏之女。你們身為九娘的貼身婢子,居然也不往長安報信?!」
丹娘立刻跪了下來,低聲哭道:「事發之時,婢子便勸娘子派人去長安,但當時娘子不允,身邊也沒有人可供差遣。後來,婢子亦不知張家郎君竟如此絕情。娘子病重時,他分明遣了醫者過來,婢子與青娘本以為他還念著夫妻情誼。沒想到十幾日前,他竟然徑直拿來了放妻書!」
青娘也嚶嚶泣訴:「七郎有所不知,娘子在張家本便受盡了閒氣。那張家上上下下都不知道規矩,張家娘子動輒對九娘呼來喝去,時不時地便把身邊得寵的侍女送過來給九娘添堵。那些賤婢也不知天高地厚,仗著張家娘子撐腰,一直對九娘不恭不敬。若不是當時張家郎君還算疼愛娘子,日子早就過不下去了。這回出了事……娘子更是受盡了苦楚……」
王七郎的目光越發冰冷,他何曾想過妹妹婚後的生活竟如此艱難,寫信往來時卻從來不提這些瑣碎之事。長安與洛陽畢竟相距八百餘里,他們在家中所知道的事,也只有她願意告訴他們的那些而已。他審視著這兩個年輕的婢女,冷冷一笑:「很好,很好。那你們誰來告訴我,這幾個月究竟發生了何事?仔仔細細地說,一星半點也不許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