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和離之因 文 / 華飛白
雖然今日身心俱疲,但或許因心情太過激盪之故,王九娘其實並未睡多久,便醒了過來。若是往常,丹娘、青娘不放心她獨處,至少會留一人服侍在側。但她張開眼後,卻發現寢房中竟然空無一人。反倒是隔壁的中屋,隱隱約約傳來啜泣與低語聲。
王九娘下意識地輕輕坐起來,側耳細聽。中屋內王七郎早便遣退了無關人等,令他們都在院子外聽候吩咐,自然不會刻意防備正在熟睡的她。於是,丹娘略帶沙啞的聲音所敘述的事情,她皆聽得一清二楚。
「九娘出嫁三載,一直未有身孕,年前侍奉舅姑時,遭張家娘子暗諷,回來後左思右想,便將我們四個陪嫁侍婢中顏色最好的碧娘開臉給了張家郎君為妾。張家郎君口頭寬慰九娘不必憂心子嗣之事,她仍然整日悶悶不樂。雖不見張家郎君有多愛寵碧娘,但自忖相貌出色的黛娘私下卻頗有怨懟之意。婢子曾提醒九娘,早日將黛娘發嫁出去,不過九娘念著舊情,說是好歹過了年再提此事。」丹娘似是頓了頓,聲音越發低沉,「除夕後原本一切順遂,但上元節前,黛娘突然提起觀燈之事,勸說九娘去城中幾大寺廟中觀燈,施捨些香油錢,嘗嘗那些吉祥寓意的佛門小食,也好保佑早得貴子。九娘意動,上元節便依言去了幾大寺廟。」
「寺廟中燈火輝煌、人潮洶湧,到得安國寺時,更是擠擠攘攘。婢子、青娘本來一直緊跟在九娘身邊,但不留神卻與九娘並黛娘走散了。待我們四處尋找,終於尋得九娘時,已是過了半個時辰。而九娘那時明顯失魂落魄、驚懼交加,回到家中後便稱身體不適,又不肯就醫,便懨懨地躺了兩天。」丹娘這樣徐徐說來,細節詳盡,連王九娘都彷彿親身經歷一般,聽得聚精會神。她雖然不曾明說,但前身在那短短的半個時辰內所遇見的事,顯然便是一切變故的根源了。
「因上元夜裡只有黛娘一直侍奉九娘,張家郎君便詢問她那時可遇到什麼事端。黛娘巧言說人流夾裹她們走出太遠,九娘受到驚嚇這才病了。但是,沒兩日,她便悄悄給九娘遞了張細白麻紙。婢子侍奉在側,親眼見九娘臉上血色全無,然後便勉強起了身,打點出門。」
「九娘本想只帶著黛娘一人,但婢子好說歹說,她便勉強答應容婢子與青娘在側服侍。婢子本以為,她只是去見一見故交舊友,沒料到她進了一座偏僻的寺廟,出來相見的卻是一個年輕男子。」
說到這裡,丹娘突然沉默了。
緊接著,王九娘就聽見王七郎緊捏指節發出的咯吱聲,然後便是難掩怒意的冷笑:「呵,好個無恥之尤的元十九!接著說!」
元十九?聽得這個名字,王九娘突覺心中一縮,又驚又痛又怒又怨的複雜情緒瞬間從心底湧出來,幾乎便要將她的神智淹沒了。她猛然警醒,暗地裡握緊雙拳,指甲狠狠地掐入掌心,這才恢復了平常。
看來,這名叫元十九的男子,確實和前身有舊情。然而,明知舊情人已經嫁作他人婦,卻收買其貼身婢女私相授受,暗地裡傳信約見,人品實在太不堪了!
「那年輕男子長得一表人才,口舌又甚是了得,同九娘說了好些舊情難忘的話。九娘不言不語,那黛娘竟跟著胡說八道起來,還說她見這十九郎後悔不迭,這才心軟讓他在上元節見了九娘一面。婢子直到那時才知道,上元節的事,都是這黛娘一手設計的。」丹娘接著道,「然後,他們又一唱一和地說起九娘被張家薄待的事,惹得九娘落淚不已。那年輕男子竟說他比張家郎君更憐惜九娘,九娘若遇到什麼難事,不妨便遣人告知他。又說他被長輩逼迫娶的娘子已經過世了,若九娘願意,他們便可重續前緣。」
王九娘心中一歎: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狗血事件,她完全能想像得到。前身識人不明,被無恥的舊情人和心存不滿的侍女聯手禍害到自盡身亡的境地,她必須吸取教訓才行。
「九娘又羞又急,轉身欲走,迎面就撞上了臉色鐵青的張家郎君。結果,因張家郎君只帶了隨身僕從,沒攔下那元十九郎,教他跑了。他一怒之下,便把黛娘直接捆了發賣出去,又將羞愧暈倒的九娘徑直送到了長秋寺。」
外間又是一片安靜,只能聽見青娘細小的哭聲。
王九娘定了定神,便聽王七郎冷道:「發賣?實在太便宜那賤婢了!你們便不曾想過,張五郎怎會來得那麼巧?」
王九娘心中一動,順著他的提示細細思索,悚然想到另一個名字——碧娘。
就聽丹娘倒吸了口冷氣,澀然道:「竟是碧娘?!」
不是那碧娘還會有誰?前身將她開臉送給丈夫為妾,又對她不冷不熱,還有黛娘在旁邊虎視眈眈。誰知道她會不會膽大包天,企圖一箭雙鵰?再者,除了曾經是貼身侍婢的她以外,誰能那麼輕易地打聽到主母的動靜?甚至從主母的反應中推測出發生了什麼事,便暗地裡通報給了張五郎?
「你們二人對前事一無所知。那兩個賤婢本來早應灌藥打死,卻因九娘憐憫她們的性命,阿娘不得不放過她們。一個兩個在阿娘面前發了毒誓,到頭來卻害得九娘落到如今的境地。」王七郎嘿然笑了,語中帶著說不出的冷酷之意,「本應是內宅婦人之事,但犯到我手上,也容她們不得。」
王九娘雖不習慣這種高高在上、視人性命於無物的姿態,但也不可能愚蠢到對這個時代的一貫做法說三道四。何況那碧娘與黛娘都心存害人之意,將前身逼得自盡,也算得上是罪有應得了。
接著,便聽王七郎又問:「九娘到這長秋寺後,便病了?」
丹娘啞聲答道:「……不是病了,是當夜就小產了。」
王九娘雙瞳微縮,不由自主地抬手覆上了自己的小腹。她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的腹中竟曾經孕育著一個生命。剛遭到丈夫拋棄的前身,又雪上加霜地失去了孩子,所以
才——
外間王七郎久久未曾說話,好一會兒才低聲道:「果然,我方才看那些藥方便覺得不對,確實是產後失調用方。此事,那張五郎可知道?」
「九娘小產之後,心灰意冷,令婢子不准再提此事,說是便當這個孩子從未來過。將養了幾日後,替九娘診斷開藥的長秋寺寺主靈和法師私下對婢子說,九娘此次小產太傷身體,恐怕往後再難有子息了。」丹娘哽咽起來,「又過兩日,九娘將婢子、青娘支開,便……便懸樑自盡了……」
外間猛然響起几案翻倒的聲音,王九娘又悄悄地躺了下來,翻了個身。她彷彿感覺到有人站在東屋入口,定定地看了她半晌,這才安心地放下擋風的竹簾。
「婢子當時只顧著替九娘傷心,後來想想,九娘許是聽到了靈和法師那番話,才會一時想不開。」
「所以,九娘才傷了喉嚨?」
「是。那天剛好張家郎君請來的洛陽醫者趕到了,又有靈和法師相助,才救活了九娘。後來九娘也幾度病危,幸得醫者妙手仁心,這才轉危為安。經此大變,九娘易了性情,醒來後不言不語,毫無反應。今日喚七郎一聲『阿兄』,還是九娘頭一次開口。」
王七郎長歎一聲:「丹娘,將那放妻書拿來我瞧瞧。青娘,去將長秋寺靈和法師請來一見。她是九娘的救命恩人,我作為阿兄,理應替九娘好好向她致謝。」
「是。」
青娘似是出門了,外間又安靜了一會兒,王七郎才道:「和離之事,已無可更改。事到如今,張五郎如此行事也算是事出有因。不過,他張家上下苛待九娘,我絕不會就此放過。兩個賤婢也只有一死才能放心。」說罷,他低聲又道:「你們二人好好侍奉九娘,也算是將功補過了。倘若再有什麼流言蜚語,那兩個賤婢就是你們往後的下場。」
「是,七郎放心。婢子在此立誓,終身不嫁侍奉九娘。如背叛九娘,願受九雷轟頂而死,死後墮入阿鼻地獄不得超生。」
「……很好。」
王九娘閉上眼,心裡不免長歎一聲。丹娘才不過十七八歲,正是適婚的好年紀。然而,在這個時代,嫁人或許並不是什麼好選擇。丈夫納妾蓄婢都是常事,攬妓談笑更稱為風。而矢志不嫁又是另一條艱辛的路途了。仔細想想,像她這樣和離歸家,又有父母兄長可依靠的,說不定才過得更自由自在些?
今天實在是發生了太多的事,起起伏伏、屢受衝擊的王九娘心裡不免自嘲:接下來不管聽到什麼消息,估計她都能保持淡定了。另外,不知兄長王七郎又會怎麼對付那個罪魁禍首元十九?算了,她先記住這個名字,離所有姓「元」、「原」、「袁」的都遠遠的就是了。
似睡非睡地又過了一陣,因腹中實在飢餓,王九娘便假作剛醒過來。
「九娘可是醒了?」雙目紅腫的丹娘守候在床邊,勉強朝她一笑,「九娘睡了兩三個時辰,已經過了未初,可覺得餓了?」
王九娘輕輕點頭,舉目又往她身後看。
丹娘似是察覺了她的意圖:「長秋寺的靈和法師不便過來,七郎便親去寺中致謝了。」
恐怕不止致謝,還想瞭解妹妹的身體究竟虛弱到了什麼程度吧?王七郎雖然似乎初通脈息,也能看懂藥方,但畢竟不是醫者。
「九娘放心,七郎很快便回來了。雖然七郎說了一同進夕食,但九娘體弱,耽擱不得,不若先進些燕窩粥暖暖胃罷?」
王九娘沉吟片刻,頷首答應了。她如今身子虛弱,萬萬不能錯過進食時間,不然只會把自己折騰得更難受。再者,王七郎恐怕也希望她別因為些許小事,就不把自己的身體放在心上。
而她正在小口喝燕窩粥的時候,王七郎便回來了。
見丹娘正服侍妹妹進燕窩粥,他讚許地點點頭:「沒想到與靈和法師說了這麼些時候,幸好九娘並未專程等著我。廚下都準備了什麼夕食?」
「回七郎的話,夕食備了燕窩粥、紫米蓮子粥、青精飯、羊肉蒸餅、雞子湯、炙對蝦、鯽魚羹、蒸筍、雍菜、蔓菁。另外,長秋寺也送來了曼陀樣夾餅、道場羹。」
「噢?長秋寺的食物口味如何?」
「婢子覺得,比起洛陽城那些大寺來也是不差的。」丹娘中規中矩地回答。
青娘小心翼翼地接道:「天花畢羅尤其不錯,只是今日沒有。」
「那便讓我嘗嘗罷。九娘須在這裡休養兩旬,遲早有機會試試她們做的天花畢羅。」王七郎隨手挑了蒸筍、鯽魚羹、雞子湯放到床上的食案上,「這些都是九娘喜歡的。待身子好了,阿兄再和你一起炙羊肉吃。」
沒想到他竟然如此細心,王九娘看向這位兄長,嘴角不由得微微勾起,露出了笑容。
王七郎也笑了,在仍然擺滿了各式主食、菜餚的食案邊盤腿坐下來:「阿兄這幾天快馬加鞭從長安趕過來,如今餓得都能吞下一頭牛了。就算廚下做得再多,也都吃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