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七章 久仰大名 文 / 華飛白
黎明時分,正是夜色最深的時候。崔府已經漸次亮起了燈火,厚重的朱紅正門轟然大開。崔敦、崔澄、崔澹在僕從的簇擁下,緩步出門走下台階。老管事崔順親自將三匹駿馬牽了過來,一匹棗紅色的汗血寶馬、一匹通體烏黑四蹄踏雪的烏騅、一匹渾身雪白的照夜白。
「阿爺,大兄,二兄,一路小心。」崔淵將父兄們送出門外,似乎並未發覺自己穿著一身染著墨跡的對襟大袖袍一般,神色一如往常。
崔敦一哂:「這樣的情形已經多少年沒見過了?五載?十載?」他斜了幼子一眼:「恐怕正好是趕上了你還沒睡下的時候罷。」按照崔家的規矩,長者出門之時,晚輩自是必須恭恭敬敬地相送。只是,崔淵在家中的時日稀少,而且經常日夜顛倒,因而最不守規矩的便是他了。他年少時,還經常罰抄家規,但抄了千遍萬遍之後,依然隨心所欲,倒是將一手字練出來了。這也算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了罷。
崔澄、崔澹聽了,都禁不住笑了起來:「阿爺說得是。四郎出來相送,我還以為看錯了呢!」「待會兒我可得看看,今天的太陽到底是不是自西邊升起來的。」
來自父兄的打趣,崔淵恍若未聞:「只是起得急,沒來得及換衣衫而已。」
「趕緊回你的院子裡去好好收拾一番再出來,別教阿實學去了你這付邋遢模樣。不成體統!」崔敦喝道,翻身上了棗紅寶馬,便催馬小跑著越過烏頭門,走得遠了。崔澄、崔澹也各自上馬,撥馬離去。他們很快便趕上了父親,幾十名精悍部曲不遠不近地在父子三人身後護送。
崔澄略作猶豫,低聲道:「阿爺,前幾日所說的四郎遇襲一事,當真就讓他自己查?」
崔澹也接著道:「那人對他起了殺心,有第一回便有第二回,絕不能放過!」
崔敦似笑非笑地瞥了他們一眼:「四郎在外闖蕩這麼些年,經歷的事比你們更多。既然他想自己動手,便相信他罷。不過,膽敢動我們家的人,不論是誰,我都絕不會放過。」根據幼子的反應,他已經有了不少懷疑對象,一一排查便是。既然幼子不願意,那便是他身為博陵崔氏二房嫡支家主不方便做的事。然而,若是身為一位父親,還有什麼不能做的?
崔澄、崔澹都默然垂目。他們心底很清楚,比起在血雨腥風中支撐起家族的父親,他們還差了許多。他們也並不是不曾遇見過歷練的機會,只是決心與勇氣皆不夠,因而才屢屢錯過而已。家人,有時並不只是溫暖的歸處,亦是溫柔的牽絆。
崔府門樓外,崔淵目送父兄們消失在夜色裡,回首又見崔篤、崔敏、崔慎精神抖擻地從人群中越出來,恭恭敬敬地對他道:「四叔父,我們先回外院演武場了。」他們一向起得很早,直到坊門打開之前的一個多時辰裡,通常都在演武場中鍛煉。或騎馬、或射箭、或搏擊、或練橫刀,也算是崔家的家學淵源了。
崔淵略作思索,笑道:「我便陪你們打一場罷,也看看你們的武藝到底修習得如何。」
因父親忙碌,崔篤、崔敏、崔慎也只能在休沐之日才能得到他們的指點,平日不過是由一些老部曲陪著練習而已。此時聽了,他們當然又興奮又激動,趕緊湊到了叔父身旁。這位四叔父雖然不曾上過戰場,但能在外獨自闖蕩那麼多年,手上也並非不曾沾過血。他們敬慕的,便是這般武雙全之人!
就這樣,崔淵度過了一個十分充實的早晨。陪著侄兒們摔打了一番後,他回到「點睛堂」,痛痛快快地用冷水洗浴完,換了身行頭——玄色長腳帕頭、茶色窄袖圓領袍、白色鞓帶、烏皮靴,將自己打理得容光煥發。
而後,他來到書房裡,挑了隻在邊邊角角繡著蔓草紋的籐黃色帙袋,將三個畫軸放進去,束緊了袋口。
「阿爺?」書房門口,崔簡扶門而立,笑逐顏開,「我們今日可是要去青龍坊?」自家阿爺在八月十五那天許下的諾言,他記得清清楚楚,一天都沒有忘記。這幾日眼看著阿爺又是忙著畫畫、又是忙著裝裱,他還以為他已經忘了呢!
崔淵微微點頭,抬首看了看朝霞萬丈的天空:「已經不早了,坊門也快要開了,趕緊用了朝食,便去青龍坊。」因崔家男丁們不是忙於公務就是忙於學業,所以並沒有聚在一起用朝食、夕食的習慣。當然,每旬的休沐日和假日除外——但即使是那些時候,全家聚齊都並不容易,因家中兩位長輩皆是宮中宴飲的常客。
父子倆在正房裡迅速地用過了朝食。崔淵喝了兩碗餺飥(面片湯),吃了兩個牛肉蒸餅;崔簡則喝了一碗餳粥,吃了一個小巧可愛的七返糕(花卷)、一個幼童拳頭大小的婆羅門輕高面(糖饅頭),最後飲了一杯如今對他來說已經必不可少的羊乳。
隨後,他們便去正院內堂中向鄭夫人問安,兼告知他們今日的行程。父子二人能安然在家中住下,鄭夫人便已經很是歡喜了,自然不會過問他們要去何處。只是,望著兩人出去後,旁邊的小鄭氏忽然笑道:「阿家,都已經多久沒見四郎打扮得如此清爽乾淨了?」
鄭夫人蛾眉微動,似是想到了什麼,若有所思起來。
卻說崔氏父子二人一路驅馬便向著青龍坊去了。勝業坊與青龍坊倒是在一條直線上,卻是一北一南,離得並不算近。路上便要越過東市、安邑坊、宣平坊、昇平坊、修行坊、修正坊六個裡坊。且因崔簡臨時想起來自己並未準備禮物,又央著崔淵去了一趟東市,買了個憨態可掬的面人,這才作罷。於是,待父子倆趕到青龍坊青光觀時,便已經是將近午時了。
阿玄才剛在青光觀門前停下步子,崔簡就迫不及待地跳下馬,舉著面人往裡頭奔進去了。
而崔淵一眼便瞥見了山門一側停著一輛有些眼熟的烏檀馬車。他雙目微微一瞇,略作思索,便將阿玄拴在了不遠的樹下,也施施然地進
去了。這時候,已經奔到第三進寮舍院落裡的崔簡十分驚喜地發現了小夥伴:「王二郎!」
正獨自一人有些無趣地蹲在花盆邊拔草的王旼猛地抬起首,歡快地朝他奔了過去:「咦!阿實!你怎麼來了?」
「我來探望王娘子!」崔簡笑道,給他看手中那個面人,「你瞧!這是我去東市買的面人,送給王娘子的!」
王旼眨了眨眼,頗有幾分動心:「我……我……」
他畢竟年紀小,毫不掩飾自己對這個面人的興趣,眼睛都快要挪不動了。崔簡見了,想了想,便將面人給了他:「這回見到你我也很高興,面人先送給你。王娘子的禮物……下一回再補給她就是。」說著,他想了想,看向王玫的寮捨:「你是跟著誰來的?祖母?還是世母?」
王旼捧著面人,稀罕地戳了戳,頭也不抬地答道:「跟著祖母和阿爺一起來的。」
崔淵正好走到第三進的院門前,聽了這句奶聲奶氣的回答後,腳步微微一頓。
此時,坐在寮舍內正與母親李氏說話的王玫也聽見了崔簡的聲音,臉色不自禁地變了變。崔簡自然不可能是一個人來的,帶他來的除了崔淵不會有旁人。至於崔淵為何要來,她很快就替他想到了緣由:他畫了她提過的花圃,所以特地給她送了過來。如今她雖然已經是女冠,但在母親和兄長看來,這與私相授受也沒什麼分別了罷。
她剛想起身,旁邊王珂卻一眼掃了過來,似笑非笑地道:「阿實來了,莫非崔子竟也來了?」
王玫敏銳地發現,兄長的眼神中飽含了許多她根本看不明白的複雜情緒。於是,她只能順勢坐了下來,笑道:「沒想到阿實只聽我提過一兩回,就特地趕來這裡探望我。」兄長應該尚未查出青光觀是博陵崔氏私觀這件事罷?她應該主動坦白麼?裝作不經意地提一句?免得往後他查出了事實,反倒容易想得太多了。
李氏瞥了兩兄妹一眼,接道:「阿實這孩子,確實貼心得很。我也有幾天不曾見他了,正有些想念呢。至於崔子竟,那可真是巧得很了。先前他不是還說要與七郎論交麼?七郎,你正好出去會他一會罷。」
「阿娘說得是。」王珂道,起身欲出。
他臨出門時,李氏卻突然又道:「我已經多年不曾見過這位傳聞中的崔子竟了。待會兒你便帶著他進來罷,也好教我仔細瞧一瞧。」
「……」王玫接過話道,「也將二郎和阿實都帶進來罷。快午時了,他們在外頭曬著也不舒服。」按理來說,得知長輩在此,作為晚輩的崔淵自然應該進來拜見。不過,難不成是她想多了麼?總覺得母親李氏主動提起此事,似是對崔淵充滿了好奇,感覺有些奇怪。
王珂無奈地望向李氏,嘴唇抿直,答道:「這自是應該的。」
於是,一個抬步入內、一個推門而出,正好四目相對,將對方看在眼裡。
時隔五六年,再度相見,崔淵崔子竟崔四郎與王珂王明潤王七郎,都沒有錯認對方。身為五姓子,無論是鐫刻在血脈之中的風骨,形顯於外的優氣度,或是出眾的姿容,都讓他們足以成為人群中矚目的焦點。
崔淵崔子竟,年少成名,性情不羈,相傳頗有魏晉名士遺風。然而,此時的他,看上去卻像是一位再普通不過的五姓子,容貌俊美,淺笑優,氣度從容,舉止瀟灑。只是,那雙桃花眼裡偶爾閃過的興味、散漫、無所畏懼,或許才是他真正的一面。
王珂王明潤,素來才名不顯,直至此次貢舉之試中才嶄露頭角。長久以來,在京城諸多五姓子當中,他除卻傲人的家世出身,冠絕的容顏身段,似乎也並沒有其他值得稱道之處。然而,也有不少利眼曾經看出了藏在他那具出色皮相之下的滿腹才華。崔淵便是其中之一。
兩人相互端詳著,嘴角都微微地勾了起來。
除卻此時因某個人而起的、盤旋在他們心底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思,他們都不得不承認,對方確實是足可成為摯友之人。
崔淵因年紀小些,率先一拜:「明潤兄,許久不見。」
「確實許久不曾見了,子竟,別來無恙?」王珂回了一禮,淺笑道,「沒想到,我們居然會在這座小小的道觀中再遇。真是,太、巧、了。」
在旁邊圍觀的崔簡和王旼歪著小腦袋,目光在他們的阿爺們中間轉來轉去。
「他們笑得真奇怪。」崔小六郎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
「我阿爺生氣的時候,就是這麼笑的。」王二郎悄悄湊到他耳邊道。他經常惹阿爺生氣,才會對這樣的笑容格外敏感。
「他們見過面麼?」崔小六郎有些疑惑。自家阿爺雖然經常惹人生氣,但是,如今收拾得很像樣了,按理說不該無緣無故便招人討厭才是。
當然,崔小六郎年紀還小,自是不知道,對於疼惜妹妹的兄長來說,總有些人,是他無論如何都需要提高警惕的。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想說見「舅兄」,但還不是舅兄,所以就免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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