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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十八章 曲踏秋 文 / 華飛白

    王玫緩緩展開裝裱精緻的畫卷,眼前不由得一亮。真定長公主別院中那座山坡的秋意盎然之美,如今依然深深鐫刻在她的記憶裡,令她每瞧見秋葉之時便忍不住想起來。但畫卷中的秋色,卻似乎比她記憶當中的還更加奪目。紅、金二色將畫面割裂開來,似乎正爭相傳遞著秋日的絢爛、燃燒著四季輪轉間最終的生命力,卻又並無互相奪色之感,反倒是奇異地調和起來。

    雖然所見的是同一個世界、同一幕美景,但他眼中的一切,果然是那麼與眾不同。並非美則美矣那麼簡單,而是借用色澤來傳遞濃烈的情感,讓人不由得為之震撼。

    接著,她便又瞧見了畫卷角落裡一行草書小字「一日不見,如三秋兮」,臉上微微一熱。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旁邊的崔簡睜著圓溜溜的眼睛,輕聲念著那一行字,「王娘子,這一句是什麼意思?」

    侍立在旁邊的丹娘忍不住清咳了一聲,欲轉移話題。王玫想了想,卻坦然答道:「意思是,雖然只有一天沒有見面,卻像已經有三個秋天不曾相見似的,心中十分想念。」她並不覺得這有什麼迴避的。雖然又是一封情濃意重的「情書」,大概也像上一幅桃花圖一樣無法堂而皇之地掛出來,但這句話出自《詩經》,孩子遲早也要學,倒不如解釋清楚。

    「出自《詩》,王風之采葛篇。」站在門口的崔淵道。他注視著王玫,唇角微挑,磁性的聲音如吟唱一般念了起來,「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王玫的雙頰便像著了火似的燒了起來。當面朗誦情詩什麼的,簡直是犯規!這人怎麼也不看看場合?丹娘和阿實都還在旁邊呢!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認,在情感上,某人這樣一往無前的坦率才是她最為欣賞的風格。這幾乎等同於後世之人的當街下跪求婚了罷。比起羞窘,驚喜與澎湃的情意很快便佔了上風。

    崔簡才剛啟蒙,尚未開始學《詩》,但他明顯已經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雖然聽得似懂非懂,但王玫先前已經解釋了其中一句,前後兩句也並不那麼難以理解了。他想了想,認真地道:「我和阿爺已經有好幾天沒見到王娘子,算起來就像是十幾個秋天沒有見面了,我們也都十分想念你。」

    王玫見他滿臉期望地等著她的回應,忍不住低聲道:「……我也很想念你們。」

    聽了她的回答,崔簡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崔淵亦是眉眼彎彎,自動忽略了那句話最後那個「們」字,心中不斷回味。

    丹娘見此情狀,掃了掃寮捨外頭經過的人,道:「今日觀主要給香客做道場祈福,來來往往的人很是不少。崔郎君與崔小郎君若在寮捨附近盤亙,怕也是不方便。不如,九娘帶著崔小郎君去外頭走一走?」

    「道場那一頭,需我們去幫襯一二?」王玫卻問道。她尚且不能算是位合格的女冠,道場祈福設壇之事也輪不到她幫忙。不過,招待香客之類的事,她也從來不會推卻迴避。多與香客接觸聊天,更熟知世情,也多少小有收穫。

    「不過是一個小道場,觀主早已經點了幾位師姐去了。」丹娘回道。

    「王娘子……」崔簡眨了眨眼睛,視線挪到她白皙柔軟的手上。他們確實已經很久不曾手牽著手了,他也有些想念那雙手所傳遞給他的溫暖和安心。

    「也好。有一段時日不曾與阿實一同外出了。」王玫點點頭,牽起崔簡的手便往外行去。至於崔淵,她就似暫時將他忘了似的,不但提也不提他,連目光也不曾挪過來看一眼。他挑眉微笑,也只能遠遠地跟在後頭。待到出了山門之後,才走近了幾步,隨在她們身後緩步慢行。

    時近深秋,便是紅日當空,風中也依然帶著蕭瑟的寒意。不過,當陽光照在身上時,卻是暖意融融。也只有初春和深秋時節,曬太陽才彷彿變成了一種享受。到了隆冬,便是日光也無法驅散刺骨的寒冷,也不適合在外頭活動了。

    穿過幾條街巷之後,不知不覺間,他們便走出了青龍坊,來到了曲江池邊。無論何時,曲江池畔總是人流如織。放眼望去,萬頃碧波蕩漾,輕舟、游舫穿梭其中,笑喝之聲時遠時近。而已經遍佈黃葉的樹林裡,卻立起了三兩素帳,或大或小,也隱有聲傳來。當然,更多人也只是像他們一樣,在堤岸邊漫步,淺談輕笑而已。

    崔淵見崔簡時不時看向湖中的輕舟、游舫,便吩咐跟隨他們的部曲張二去賃了一艘烏篷小船。撐船的是一對老嫗老叟,待他們上船之後,便用長桿一撐,悠悠蕩蕩地離開了岸邊。因船實在有些小,隨波浮動很不穩當,王玫與丹娘也顧不得在船頭賞景了,彼此相扶著進了烏篷裡坐下。倒是崔簡緊緊拉著自家阿爺便什麼也不怕了,興致勃勃地左顧右盼,欣賞水上景色。

    張二也跟著上了船,與老嫗老叟攀談了幾句,得知他們也住在青龍坊之後,更是連呼有緣。他雖生得高大健壯又蓄了滿臉鬍鬚,但言談豪爽,給錢又痛快,老叟便一時興起,與他說起了青龍坊裡那些酒肆食肆。老嫗搖搖首,回到烏篷裡,自角落中取出個乾淨的小食盒打開,招呼王玫與丹娘用些吃食。

    食盒裡放著芝麻胡餅與煎得兩面金黃的餅餌,許是剛做出來沒多久,香氣仍然十分濃厚,看起來也頗令人食指大動。

    「都是老身自己做的,兩位道長要是不嫌棄,儘管用罷。」老嫗笑瞇瞇道,「老身瞧著兩位道長也頗眼熟,前些時日青光觀施藥問診的時候,說不得便曾見過哩。」

    「阿婆如今病癒了?」王玫問道。以她的能力,從這位老嫗黧黑的臉上也瞧不出什麼病狀,但若能幫上一幫,也算是應了同船的緣分了。

    「已經好了。」老嫗道,聽起來精神氣也頗足,「要不是有青光觀的道長們定期施藥看診,老身恐怕早便撒手去

    去了。道長們也不必與老身客氣,用些吃食,也算是老身回報各位道長的恩情了。而且,兩位也不是頭一遭乘這條船的道長。有好幾位道長經常坐船遊覽曲江池,還譜了什麼道曲,老身也曾聽過幾回哩!好聽倒是好聽,卻沒有寺廟裡的百戲熱鬧。」

    王玫忍不住笑了起來:「阿婆說得是。道曲只在道場上演奏,實在是熱鬧不起來。」道曲稱得上是道門的,聽起來倒是韻味悠長,也優得很,但普通百姓卻不懂得欣賞。果然還是寺院更親近些,講經像是說書,還容納百戲演出,不管什麼時候都有一大群湊熱鬧的。這般平民化,也怪不得佛教穩穩壓了道教一頭了。若沒有皇家扶持,道教恐怕會更容易遭人忽略。

    「不過,聽著心裡也平靜哩!」老嫗又忙接了一句,將食盒往她們面前推了推。

    「那便多謝阿婆了。」王玫道,推卻不過她的好意,拈起芝麻胡餅吃了,讚道,「阿婆果然是好手藝。」

    老嫗笑瞇了眼,又回到船頭去幫老叟撐船了。丹娘從袖裡取出錢袋,壓在食盒底下。

    崔淵帶著崔簡,略彎了彎腰,也走了進來。因走了一段路程,崔簡早便覺得腹中飢餓了,便拿起餅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崔淵跟著嘗了個芝麻胡餅:「雖然仍有些不足,卻也稱得上鮮香酥脆了。」

    「我覺得這位阿婆往後以去賣胡餅和餅餌。」崔簡也道,「撐船需要花費力氣,以他們的年紀也做不得太久。」

    崔淵揉了揉他的腦袋,勾唇笑道:「下船之時,你不妨將這個想法告訴他們罷。」

    於是,待繞著曲江池遊覽了一圈後,到了該下船的時候,崔簡便特地在船頭停了一會兒,與老嫗老叟說起了話。王玫與崔淵立在岸邊,遠遠地看著他。而丹娘、張二站得更遠了些,很有眼色地不打擾他們單獨相處。

    崔淵瞥見王玫始終微微翹著的唇角,笑道:「從方才起,你的心情便像是格外好一些。」他習武多年,耳力過人,當然也聽到了那時候她與老嫗的對話。不過,卻不曾料到,這麼幾句話,竟讓她如此高興。

    王玫遙遙看著脊背有些佝僂的老嫗老叟,笑答道:「俗語說,百年修得同船渡。與這位善心的阿婆有這樣的緣分,確實是件值得高興之事。當然,更讓我歡喜的,卻是有人因我作做的一些微不足道之事而獲益。」

    「道觀施藥問診時,我不過做些記錄藥方、抓藥之類的小事,也有不少人曾向我道謝。我卻不曾想過,有人會一直長久地記得這些舉動,還會回報我以善意。這種感覺,竟比當天得了那麼多人道謝還更溫暖一些。」這讓她覺得,無論現在她能做的事情有多微小,也是有意義的。她選擇的志向,也確實是她想要做的事情。「勿以善小而不為,古人誠不欺我。」

    崔淵聞言,輕輕一笑:「以善報善,確實能令人心情愉快。」他想了想,忽然道:「你曾說過,並沒有想好自己要做些什麼。我倒是覺得,至少這便是你想做的事之一罷。」

    「確實如此。」王玫頷首道,「不過,我於醫術上沒什麼天分,也無法救死扶傷。往後大概也只能做些贈藥施粥之類的事了。這些事,許多信佛信道的婦人也都能做。我還在思索,有沒有什麼事,是沒有人想到過,需要我去做的。」

    人,總是希望自己還能做更多的事,希望自己能得到更多的認,希望能證明自己的生存價值。當身為平民的她,需要為自己的生存而努力的時候,她便能從自己的職業和工作中找尋到生命之於自己、之於他人、之於社會的意義。而當她已經衣食無憂的時候,尋不到適合自己的娛與活動的時候,她就需要找尋到更值得做,也應該去做的事情。

    就像她曾經因危機迫近而生出的最直觀的想法:希望自己不但不會成為家人的弱點,反而能夠盡力維護他們,進而幫助更多的人。於是,成為女冠,借由女冠的身份結交貴婦,擺脫陰影籠罩的過去;向觀主學習養生之術,幫助觀主施藥問診贈藥;經營嫁妝,繼續積累財富,用錢財支持家人與道觀——這是她那時候認為自己能做到也必須做到的事情。

    只是,如今,這些事都才剛剛開始,她的身份便即將改變了。她也需要仔細地再想一想,她需要隨之改變哪些目標: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媳婦,崔淵崔子竟之妻,這樣兩個身份,需要她做些什麼?她又能藉著這兩個身份,做哪些女冠所不能做到的事情?

    作者有話要說:→→,突然有點卡了……

    看來,需要順一順先,摸摸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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