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緣定八郎 文 / 華飛白
三月中旬,其實並非杏花最美的時刻。時人更愛它們於春寒微雨中的赤紅蓓蕾,因而總能聽見士子們詠杏花煙雨,藉以賦詩說愁。及它們初綻至盛放,花瓣顏色也會變得愈來愈淺,及將殘未殘之時,更是一片雪白。如今,遠眺杏園,那成千上萬株杏樹上便如白雲覆蓋一般,潔淨得動人。既柔美,又靜謐,更隱有幾分落幕之前的絢爛之感。
杏花即將凋謝,旁邊的梨花卻是正繁盛的時候。比起如雲似的杏花,梨花林便像新雪一般清冷。那雪白的花朵不染一絲顏色,相較隨□□春光而變易的杏花,好似淺淡了幾分,卻又有另一種無情無性之美。兩相對比之下,憐愛殘杏者有之,沉醉盛梨者亦有之。
王玫忍不住輕聲對崔淵道:「四郎,這杏雲梨雪若畫出來,一定既見柔婉□□,又見蔚然壯觀罷。」半晌未聽見身畔的應答,她不由得側首望過去——果然,某人又陷入了沉醉出神中,儼然便是物我兩忘的境界了。見狀,她微微一笑,牽起崔簡的小手,往旁邊悄悄挪了幾步。
「姊夫這是……」盧十一娘和王十七娘好奇地瞧了幾眼,壓低聲音問道。
「見到他想畫的景色,便會如癡如醉。」王玫回道,「咱們且不管他,留兩三個部曲在此保護他便夠了。」
崔簡也跟著點頭,道:「阿爺至少須得看上一整日,家去之前回來接他就行。」他已經習慣自家阿爺時不時地發呆了,又對留下的張二等人道:「諸位別忘了給阿爺買些胡餅、蒸餅,等他餓醒了便要吃的。」
張二嘿嘿笑著回道:「小六郎儘管放心。這附近賣吃食的小攤不少,定不會餓著四郎君。」
於是,王玫牽著崔簡,與王十七娘、盧十一娘走近了杏園。不多時,便見前方走來一位風姿翩翩的少年郎,頭戴垂腳帕頭,身穿籐黃色圓領窄袖袍,很是英姿勃勃。細細一看,正是崔泓崔八郎。
他舉步行近,喜悅中暗藏著熱烈的目光掠過兩位戴帷帽的少女,準確地停駐在王十七娘身上。不過,在外人看來,他並沒有任何失禮之處,很快就轉開了視線,朝王玫叉手行禮道:「見過阿嫂。」
王玫笑吟吟道:「可真是巧得很,竟然遇上八郎了。正好,你阿兄忙著賞景,一時顧不上我們。不如你來給我們指一指路,說一說這曲江池還有哪些不能錯過的春日勝景?」雖是刻意安排了這一次見面,但表面上他們仍需作巧遇之狀,以免生出什麼是非。所以,儘管今天並非休沐之日,但崔簡和隨侍在旁的婢女們就像不約而同忘得一乾二淨似的,都配合地露出了「因巧遇而歡欣」的笑容。
崔泓便從善如流地答應了,隔開一臂的距離隨在她們身後,娓娓說起了曲江池的美景與各種趣聞。他說得很是動聽,大家都聽得津津有味。然而,不知不覺間,王玫與盧十一娘、崔簡便走在了前頭,王十七娘落在最後,與崔泓幾乎並肩而行。一群五大三粗的部曲將他們一群人圍在中間,遮擋住了路人的視線,也無人注意到這小小的變化。
崔泓的解說漸漸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便是壓低得幾乎聽不清楚的輕語聲。王玫會心微笑,帶著盧十一娘、崔簡繼續觀賞著路兩旁的牡丹。時光彷彿瞬間便流逝過去了,或許只是片刻,又或許過了許久,王十七娘回到她們身側,也作賞花之狀。崔泓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再度響起,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詞中,都能聽得出毫不掩飾的雀躍。
曲江風景雖美,但畢竟佔地廣闊,走走停停之間,大家便已經覺得有些疲憊了。王玫吩咐部曲們尋個空地,鋪上氈毯,坐下來歇一歇。將行障支起來後,王十七娘、盧十一娘就解下了帷帽,崔泓側過臉,瞥了心上人一眼,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翹。
從王家出來時,王玫想到了野餐,便吩咐青娘、丹娘帶了兩個裝滿點心的大食盒。不過,點心畢竟都是涼的,不宜多吃,她又讓婢女們去附近的小食攤上買了些熱湯餅、蒸餅、餺飥湯、胡餅、煎餅,並溫熱的漿水。
「方纔有勞八郎了。」見崔泓有些拘謹,王玫便道,「用過午食之後,再散一散步,我們便要家去了。你阿兄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回過神來,就再煩勞你送一送我們罷。」她實在是位體貼的媒人,見不得少年郎與少女相思難熬。
崔泓喜上眉梢,道:「阿嫂儘管放心就是。」
盧十一娘聽了,禁不住笑了起來。王十七娘臉上雖是微紅,卻絲毫沒有了方纔的羞窘之色,仍然大大方方地望了望崔泓,接道:「九娘姊姊,既然走得累了,咱們便早些家去罷。我還想多陪陪族世母呢。」
王玫瞥向頗有幾分失落的崔泓,有些無奈地答應了:「也是我考慮得不周到。不過,我怎麼不知你的體力竟然如此不濟?連十一娘都沒說累呢!」十七娘就是個彆扭的性子,不逗弄逗弄實在太可惜了。
盧十一娘跟著笑道:「九娘姊姊,既然十七娘都說累了,那咱們肯定早便累得狠了。就按她所說的回宣平坊罷,既能歇息片刻,也好陪世母多說說話。說起來,我今日還沒來得及見小三郎呢,見面禮可都備好了。」
崔簡眨眨眼,接道:「我陪著姨母去看王三郎。」他和王旼先前還不信三郎會漸漸從猴兒變成蒸餅——這才過了幾天,小傢伙的臉便慢慢白胖起來,可不是正發起來的蒸餅麼。每見三郎一回,他心裡便更想要個小妹妹。這話他只和母親、父親提過,兩人都笑而不語,揉了揉他的腦袋便罷了。而盧傅母每天都繃得緊緊的,不准他去園子裡的湖邊頑,更不准他爬樹跳台階——就像王家處處都有危險,而他還是個兩三歲的稚童似的。想到這裡,小傢伙在心裡歎了口氣。他本想讓姨母出面,勸一勸傅母,但眼看著連姨母都招架不住,又該如何是好呢?
回到宣平坊王家之後,崔泓拜見了李氏。李氏對這位少年郎很是滿意,命王珂在外院中好好招待他。王珂瞧出了王玫、王十七娘的意圖,自然拿出了挑剔
妹婿的勁頭,好生地「招待」了他一番。李氏也絲毫不遲疑,立即修書一封,命部曲趕緊送去晉陽,讓王十七娘的母親崔氏立即動身來長安定下這樁婚事。而後,她又寫了帖子,遞去了鴻臚寺卿崔家與崔泓家,打算近日上門拜訪。
見王十七娘雖有些不安,但目光極為堅定,王玫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低聲道:「放心罷。族叔父、族叔母一向疼你,這樁婚事定會順順利利。嫡支、旁支又如何,郎君一心待你好,又能上進,值得托付,才是最重要的。」
王十七娘頷首,反握住她的雙手:「九娘姊姊……我總算是信了,你所說的眼緣。」這幾日,每每回想起那個抓住她棍棒的少年郎怔怔的樣子,她總是忍不住躲在衾被裡笑起來。本想著改天問一問這呆呆的人是誰,卻不想他先她一步——姻緣之事,靠的確實不是各類飲宴上的相看、品頭論足,而是時機。
此時此刻,內堂裡俱是一片喜氣洋洋,崔簡與盧十一娘在看過三郎之後,卻找了個偏僻角落悄悄說起了盧傅母之事。
「姨母以前與盧傅母相熟麼?身邊也有傅母?我阿娘與傅母很親近麼?」崔簡心裡有很多疑惑。他很難相信,記憶中仁慈且嚴肅的傅母竟然會變得如今這般偏執。儘管她從未說過母親一句壞話,但她的行為舉止無時無刻不在懷疑母親的品性。甚至於王家上下待他的親切,也能讓她瞧出不懷好意來。
「我也有傅母,不過她體弱多病,留在了范陽休養。」盧十一娘道,「我們姊妹三人各有傅母教導,數這位傅母最為嚴格。姊姊雖與她不親近,但最為信任她。阿實,姊姊將你托給她照顧,定是擔憂你過得不好。但若是你過得很好,她來了反倒擾亂了你的生活,卻是有違姊姊的初衷了。」
「姨母說得對。」崔簡咬了咬嘴唇,烏黑的眼睛裡充滿了堅毅,「阿娘一定不希望我難受。傅母雖是全心全意為我好,但我這麼喜歡母親,她卻不喜歡。我並不覺得喜歡母親有什麼錯,我也永遠都不會忘記阿娘。」
「確實沒有錯。」盧十一娘柔聲道,「九娘姊姊疼愛你,相信姊姊也會感激她。」她垂下眼,揉了揉外甥的臉:「阿實,這位傅母性格固執,你如此體貼不忍心傷她,反倒容易讓她覺得或許再努一努力,便能改變你的想法。有時候,該說的話必須說,就算她是姊姊身邊的老人,也萬沒有操縱你的道理。九娘姊姊、姊夫出面罰她,她必定心懷不滿。若由你來說,或許她還能漸漸回過神來。倘若她一直固執己見,屢教不改,你便只管趕她回莊子上就是了。偶爾去探望她,讓她安然養老,就已經足夠了。」
「我知道。母親嫁給父親之後,因為有我在,一直很尷尬。」早熟的小傢伙低聲道,「傅母會讓母親變得更尷尬,我不想看她難過。傅母來之前,點睛堂裡大家連走路都是輕快的。她來了之後,每個人都不自在。」
盧十一娘歎了口氣:「我會提醒九娘姊姊,你們一家人與傅母開誠佈公地談一談。她畢竟不是普通的下僕,而是良家之人,不能隨意對待。」
崔簡撅起嘴,道:「幸好母親沒有傅母。」想了想,他又道:「以後妹妹也不需要傅母。有父親、母親和我這個阿兄疼愛她、教導她,就足夠了。」
盧十一娘聽了,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次日,李氏便接到鴻臚寺卿崔家、崔泓家的回帖。崔泓家許是已經得知此事,字裡行間很是親熱,歡迎她隨時上門拜訪。而鴻臚寺卿崔家雖在遣詞造句間有些微妙的高高在上,但仍是禮數周到地約了個適合的日子。
李氏將兩個帖子都拿給王玫瞧了,笑道:「鴻臚寺卿家知道你正歸寧,還讓你一同過去做客。若不是有你在,恐怕蕭夫人還不得空見我呢。」
王玫便道:「兒也想陪著阿娘走一趟。正好讓晗娘、昐娘也多出門見識見識。雖然崔家的家風實在不像傳承多年的世家,但這般的人家,往後也可能需要走動起來。見多識廣,自然便知道該如何應對了。兒以前見識還是太少了,侄女們可不能像兒那般不通世事。」
李氏輕歎:「還是我這當阿娘的太縱著你了。確實,這世間,不因驟然得勢或者失勢而改變的人,畢竟還是太少。見多了各種人家,也就見怪不怪了。」
「晉陽那頭傳來消息,至少還須得等上一個來月罷。阿娘這回過去,只打算透一透風聲?」王玫又問。
「也只能透一透風了。畢竟,大房並沒有托我相看。不過,八郎得崔尚書看重,相信鴻臚寺卿家也不會輕視於他。」李氏回道。
王玫微微一笑:「往後八郎的前程只有更好的,以他們家的眼光,也挑不出什麼來。」鴻臚寺卿崔家若要挑崔泓,也只能從他旁支的身份去說了。除此之外,也沒什麼可挑剔的。至於身份,只要是五姓子,太原王氏的族老們便應該不會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