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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166章 邢教授 文 / 狷狂

    「你注意到沒有?越是高階紙人與原人的關係越是緊密。」邢教授從自己書架上拿出一本宗卷,「我收集了十年的紙原糾紛案件數據,發現80%以上的案件都是普級紙人與原人的糾紛,剩下的大部分是特級。異級的卻是寥寥無幾。」

    只稍做考慮,簡墨便明悟,道:「這大概一方面因為他們的能力擁有一定震懾力,原人不願意輕易得罪,另一方面也因為高階紙人一般是花費高額選置金訂製來的『高檔消費品』,所以驅役起來會比較珍惜。而普級紙人批量寫造批量消耗,原人們司空見慣,又不會將他們當成真正的人類看待,因此對待他們的態度粗暴又冷漠。」

    「由小見大,」邢教授的眼睛裡閃著淡淡的光,說,「兩次紙原戰爭的爆發都是從低階紙人的反抗和暴動開始的。他們反抗不公平命運的緣由比高階紙人要多得多大得多,決心和意志也要更強烈得多。而高階紙人在紙人獨立運動中表現得並不熱衷——雖然他們大多數也願意借這些機會為自己爭取到更多的權利和利益,但是對於改變同族的命運卻沒有那麼高的積極性,也就是你說的『革命性』不夠堅定。」

    這完全也不難理解:絕大多數的高階紙人因為擁有強悍的天賦或者一技之長,過得往往比一般的原人都要滋潤。如果能夠忽略那些並不能帶來實質傷害的歧視目光,他們生活的幸福指數可以說是很高的。反過來想想,參與紙人運動能夠給他們帶來什麼好處呢——就算鬥爭成功了,能夠讓他們的生活有大幅度的進步嗎?或許,會稍微提升一點。但是這一點點提升值得他們顛覆目前安穩富裕的生活,甚至豁出生命去換嗎?

    大多數的紙人的答案恐怕都是否定。

    「大多數高階紙人在面對戰爭時候都會採取冷眼旁觀的態度,部分甚至可能為了維持現有的安穩,不惜站在同族的對立面。只有極少數高階紙人可能出於同情心伸出援手。」邢教授聲音微微有些沉,「高階紙人一般與自己的造紙師,或者僱主關係都相對融洽——至少利益上捆綁得是相當緊密的,他們很少會選擇背叛自己的造父或者僱主。」

    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比如簡要,簡墨相信只要不是自己哪天腦袋出問題開始刻薄他,簡要是絕對不會背叛自己的。人的感情都是講親疏遠近的,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情感優先於其他,更不要說自己對於紙人並無歧視,簡墨總不至於僅僅因為自己是原人就對自己敵視起來吧。

    同理可證,其他高階紙人同樣不會輕易傷害與自己朝夕相處又頗有感情的原人。

    看著自己手中的茶杯,簡墨不由得聯想:「所以在兩次紙原戰爭中紙人方都選擇了圈養造紙師來為己方寫造紙人,因為他們根本不指望能夠籠絡高階紙人這個群體加入自己的陣營,甚至還要對他們加以防範。」

    這些都是《造紙簡史》上沒有的內容。

    邢教授大約沒有想到簡墨能夠由此推斷到此,不由得讚許望著他地點頭,補充道:「還有紙原換嬰。」說道這裡,他停頓了一下,眼神裡流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情緒,有大大的欽佩,也有深深的忌憚,「這封手筆,已經不能用大來形容了,簡直就是移山換海!」

    他長歎道:「你可知道,在全泛亞範圍內的換嬰,需要多少紙人一起齊心協議地行動?168個區,每個區居然都有!我可不信這是168個區紙人突然某天心有靈犀,然後在冥冥之中達成了這樣一個統一的行動計劃,接著在後來的十六年中一絲不苟地執行著計劃,直到十六年後。()」

    「這背後必然又一隻強有力的手在引導和操縱——我真是好奇,到底是誰在操縱?!要知道二十年甚至更久之前紙人的團體並不同近幾年這樣兼併的厲害,都不過是散落在各地各自為政的小團體小勢力。到底是哪個組織居然有這樣恐怖影響力?」

    關於紙原換嬰,實際上簡墨也想過這個問題。每當他深思起這個問題的時候,腦海裡都不禁浮現起某個人的身影。雖然沒有確切的證據,可他確實知道簡東和國內很多紙人團體關係密切,不然「獨遊」也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由那麼大一批團體合併在一起,並且毫無爭議的讓簡東現任學生成為當家人。萬千分析的消息裡顯示,這些團體中相當一部分就是由他老爸發起的,剩下一部分都得他參與或給予過有力的援助。如果說要在簡墨所知的人中找出那麼一位應該為紙原換嬰事件負責的人,那無意就是他老爸。

    「有這麼一個厲害的傢伙隱在紙人背後,我總覺得下一次紙原戰爭不會再像前兩次那樣善了。」邢教授眼裡帶著淡淡的憂慮,也許是身為原人的擔憂,「說不定,下一次會有同以前不同的結果。他們的準備,太充分了。」

    「教授是擔心……下次紙原戰爭取得最終勝利的,可能不再是原人方,而是紙人?」簡墨慢慢說出對方沒有說出口的話。

    對於簡墨這個問題,邢教授並沒有直接給予答案。或許是這個問題太難以回答了,又或者不確定性太多,他根本無法回答。

    過了好一會兒,邢教授深深吸了一口氣,過了良久才開口:「我這輩子大半的時間都傾注在了紙人研究上。這麼多年,困難遇到不少,阻礙也遇到不少,但皇天不負有心人,我也算取得了一些成果。但是有一個終極問題,我卻是無法得出答案。」

    「紙人和原人到底最終會走向何方?」老人的目光平平抬起,彷彿在透過空氣看很遙遠的未來,有些黯淡卻堅定的眼神述說著主人的心聲。

    「我們是不是永遠走不出這個怪圈:彼此敵對、矛盾激化、戰爭爆發、戰爭結束、然後繼續敵對……循環往復,無休無止。」

    「是不是只要造紙存在一天,這個世界就永遠不會有所進步?是不是我們和我們的後代都必須面對每隔二三十年就必定一戰的局面?一遍又一遍,這種毫無意義的戰爭到底什麼時候是個盡頭,這個世界什麼時候才有安寧的一天。」

    這個問題,比上一個問題,答案還要難以找尋。

    簡墨手指摸著溫度已經降下來的茶水杯,沉默了良久,才給出一個不太負責任的回答:「或許有一天,原人下決心完全的廢除造紙才有可能。」

    走到今天這一步,才對造紙說不,這幾乎就是天方夜譚,或者說,這根本就是天方夜譚。再說了,就算有人說不,誰站出來呢?簡墨當然不會認為自己會有這個能力,哪怕他現在手上也有一支旁人不能忽視的力量,也可不能去做用長矛挑戰風車的堂吉訶德。至於更強大的人呢?他現在還想不到哪個人,或者哪個組織又有這個能力憑借一己之力做到這一點——哪怕是一手導進造紙術的李家本身,如果哪天突發奇想想要禁止造紙術,恐怕也是無能為力。

    夏歷5713年到現在,造紙之術已經延伸到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每一個國家,每一個行業,每一個人的身邊。它就像一棵根繁葉茂的參天大樹,有著無數的根,想要□□,會帶動太多太多人的利益,影響太多太多事物的關聯發展。因此,誰也動不得。

    對於造紙這樣一個東西,簡墨其實是喜歡的。對於他這個人來說,能夠將文字變成真正的生命,實在是太有誘惑力太富有魅力的東西。然而,凡事有利必有弊。造紙給這個世界帶來的種種負面也是誠然存在著無法磨滅,這是同時也讓他覺得憤懣和不安的因素。造紙是存在更好,還是消亡更好,這一點簡墨的內心並不能給出一個明確傾向。他或者唯一能夠確認的是,如果有那麼一天,這個世界禁止造紙,他一定會停下手中的魂筆。但在此之前,他並不能表現的比誰更先進,更決絕。

    邢教授並不知道這一瞬間簡墨心裡轉過的無數念頭,他只是在聽到這句話後,蒼老的眼睛放射出某種光芒,彷彿拉開厚重窗簾後迎來的第一道晨曦,又彷彿這一天他就等著簡墨說出這一句話,接話的語氣中隱隱含上一絲迫不及待。

    「你以為沒有過嗎?」

    簡墨眨了下眼睛,望著老人一眼:「您說的那些原人極端組織?他們的力量太過薄弱了些吧。而且他們行事的風格和手段,說實在的,我不認為能有什麼實際作用。與其說他們是在恢復社會秩序,我認為他們更大的是在報復社會,擾亂秩序。」

    多數原人極端組織都認為造紙是萬惡之源,認為沒有造紙就不會引發這之後的一系列社會問題,因此將造紙師列為了攻擊對象。簡墨自己在玉壺高中就吃過一次大虧,他當然不會忘記這檔事情。

    老人笑了起來,合上眼睛搖搖頭否認:「不,我所說的可不是那些因為吃過紙人帶來的虧就糾結在一起搞些武力示威的傢伙。」

    他用一種徐徐誘導的口吻問出一句話,「簡墨,你就沒有想過,世界上聰明的人那麼多,在造紙剛剛開始興盛的時候,難道就沒有看出它可能產生的種種的負面影響嗎?」

    任何一項超出當世主流,不,哪怕是略微先進一些的技術誕生,都不可能不引起一個國家統治階層的關注。更何況能夠混到政府高層的人,一般都不會太蠢——就算他們都很蠢,可哪個國家的政府背後沒有站著一籮筐的智囊團,隨時為決策層在各個領域各個專業做出最終決定提出建議和參考方案。說紙人方興未艾之時根本沒有人意識到它後來可能帶來的種種社會問題,簡墨覺得不論從智商和情商上都是開玩笑。

    退一萬步說,就算是最開始真的沒有看出來,難道第一次紙原戰爭爆發還不夠讓當權者的警醒嗎?

    哪個時代都不缺乏有識之士。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政府從來就沒有禁止造紙術,甚至連這樣的呼聲都幾乎沒有聽說過。

    不,不是沒有人想到,也不是沒有人想說出來。不是所有人都會被造紙帶來的利益蒙蔽雙眼動搖意志。

    不是沒有反對的聲音,而是這樣的聲音已經被悄無聲息地泯滅了。

    被誰泯滅了?被那些貪婪於造紙之利的人?還是被金錢、權勢……身外之物並不總是能夠收買人,至少它不可能收買所有人,尤其是在潛在危害如此明顯的情況下。貪婪之輩中也不是沒有頭腦清醒目光長遠之人。

    不是他們不說,是他們已經不能說了。

    簡墨想起了那位齊家家主,不由得遍身寒意。

    見簡墨良久不說話,臉色卻漸漸發白,邢教授眼中的光微微閃動:「你……應該已經猜到了。」

    當年,最早一批想說話的人也許都已經死了,又或許他們**沒有死,但是他們的身份已經被紙人取而代之。或許當初的政府高層有人會察覺到這一點,但是辨魂師那麼少,誰也不可能隨時隨地地帶在身邊。因此,誰知道自己身邊的誰又被替換了,昨天看到的人今天還是那個人嗎?即便是找來了辨魂師,又安知辨魂師是不是也被替換了?

    連最親密的人都不能相信——因為最親密的人到底還是不是原本的那個人呢?

    說不定……整個政府上層都被「替換」了呢?

    誰知道呢?

    簡墨握緊的雙手指節發白:有動機做這件事,又能夠做到這一點,會是誰?

    這個答案簡直是呼之欲出。

    有誰比當年的李家更精通造紙之術。

    簡墨現在完全可以想像的到當年籠罩政府高層的那一場「看不見的恐怖」:不知道誰能相信,不知道誰是才是被替換的紙人,不知道危險來自何方,不知道下一個被寫造的人是不是自己……敢開口都已經不存在了,剩下想開口的卻畏懼於這種悄無聲息的「消失」,也只能將自己偽裝成無害的生物,眼睜睜地看著造紙之術一日昌盛於一日。

    於是有了今天的局面。

    無怪於李家明明不過單純是一個造紙界的霸主,卻敢於做全泛亞的主。簡墨內心嘲諷道,在李家人眼中,總理府大概不過是他們掌心可捏可塑的跳樑小丑而已。

    手中的茶杯突然被拿走,簡墨被這個舉動猛然打斷了沉思,有些茫然地看著邢教授將涼了的茶倒去,換了一杯熱茶放在他手心。茶杯壁出來的暖意讓他在初夏冰涼的手指馬上感覺到一陣舒適,連帶沉鬱的心情也驟然晴朗起來。

    向老人投出一個感激的微笑,簡墨抿了一口茶水,微苦而清醇,讓人清醒而解乏。

    「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為木已成舟的事情煩惱也是無濟於事的。我認為更重要的,是放眼未來。」邢教授聲音微微揚起,帶著開導的爽朗,「通過政府的行政命令禁止造紙已經是行不通了,是不是還有其他辦法還能夠解決紙原矛盾這個難題呢?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覺得不妨將目光放在這一個思路上。」

    簡墨苦笑一下:「我一個小人物,能起什麼作用?」

    老人笑了一下:「誰又是大人物不成?你又見哪個大人物能夠起什麼作用?一個人的力量始終都是有限了,如果致力於解決這個問題的人多了,我想終有一天會有解開這個難題的辦法。」

    簡墨只是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老人看著他一言不發,眼神變得有些深邃,手指握緊自己的茶杯,用力摩挲了幾下,最後似乎是下定決心一般,開口道:「其實,不管怎樣的手段,不管怎樣的恐怖,總不可能嚇住所有的人。有心人總不會輕易放棄,會想出各種辦法解開這種局面。只是他們肯定是隱藏得很深,不會輕易被外人發覺而已。」

    簡墨隨口道:「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自古如此。」

    老人的眼神驟然亮了亮,正欲說什麼,突然老王的聲音插了進來:「教授,您學生的電話——」

    簡墨被這一聲打斷思緒,看了一眼邢教授客廳中的掛鐘,覺得這一趟來待得時間也夠久了,於是起身道:「和您說的時間都忘記了。其實今天來,是和您說一聲,我們大概過幾天就要搬走了。」

    「你要搬走?」老人從和老王的對視中撤回目光,驚訝地問。

    望著簡墨離去的背影,邢教授的眉頭緊鎖,然後轉身回到自己的別墅裡。

    門一關,他的目光就落在攤手坐在沙發上的另一個人身上。

    邢教授的別墅裡除了他自己之外,就只有老王。

    此時此刻的老王哪裡還有平常那副精幹勤快的老傭人的模樣,他瞪視著邢教授,毫不客氣道:「邢建華,剛剛若不是我攔下你的話,你是不是打算什麼都跟那個小子說了?」

    邢教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當然不會。我根本沒想把他扯進來。」

    老王睜大了眼睛,突然半是嘲諷半是冷笑的哼了一聲:「你現在真是心氣大了,什麼都敢自作主張了。別忘記了,當初是誰出錢出力讓你做這些研究了。沒有這些研究你以為你有今天的身份地位?」

    邢教授並沒有把老王的威脅放在心上:「如果不是你們想要從這些研究成果裡找出些對造紙有影響的線索,又怎麼會資助我?研究成果我都毫不保留的上交給你們的,對得起這麼多年的資助了。你們又不是在做慈善,何必做出一副施恩於我的姿態?再說——」他向簡墨別墅那個方向看了一眼,「我只是覺得簡墨這個孩子並不像是李家其他人,他的心性雖單純,但人卻並不簡單,你們的打算在他身上恐怕是要落空。」

    「我們要怎麼做不需要你來指指點點。」老王聲音微微提高了一些,「就算他不同於其他人,我們自然也有相應的辦法來對付他。只要你別做些無謂的事情,說些無謂的話就行了。」

    邢教授面色微變:「你們打算綁架他?」

    老王看了他一眼,只是彎彎嘴角沒有說話。

    邢教授眼中浮起憂色,他似有話想要說,但最終還是放棄了,一言不發地回到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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