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潛龍勿用 第三章 盧府 文 / 一劍封喉
中分頭男人將槍抵在陳叫山的太陽穴上,由於用力太大,且中分頭男人情緒又極為激動,執槍的手有些顫抖,直將陳叫山太陽穴抵得起了皺皮。
巷道中的那些流民,方才聽見槍聲,已被嚇得腿肚子發顫,而今看見這捏在手裡的真傢伙,更是愣怔不已。
陳叫山側頭看著癱在一旁的黑犬,一臉的平靜表情,牙根一咬一切,帶動著太陽穴一鼓一凸,加之汗水的浸潤,使得中分頭男人的槍頭有些打滑,由此,中分頭男人的情緒愈發激動了,「哪裡來的土孫子,敢在盧家撒野,敢殺盧家的護家犬?你就是有十條命,百條命,都他媽賠不上……」
算命老漢此時開了口,「先生,莫激動,莫激動……他殺你盧家愛犬,我們都是親眼所見,這事兒賴不掉。天地萬物,皆有靈性,你盧家痛失愛犬,情至所悲,老夫雖為賤民,亦能感同身受。可是,愛犬既已歸西,便是將他就地打死,看似一命了了一命,可你家愛犬,終也無法復活了呀……」
「老土孫,哪兒輪到你在這兒掰掰扯?」中分頭男人擰轉脖子,瞪著算命老漢,「再他媽瞎咧咧,老子先把你給崩嘍!」
算命老漢淡然一笑,「若老夫以賤命一條,能平復你盧家痛失愛犬之悲痛,善莫大焉!古語有云: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命賤命貴,豈有定數?就算老夫一死,你仍不解恨,再將這位後生殺了,倘若還嫌不夠,將我們這群流離失所,來樂州討活口的賤民,再殺十個八個百來個……殺過一番,你盧家愛犬,便能須臾之間,就地復活了麼?顯然不能!反倒說來,你盧家放粥濟民,上解天困,下救地災,中得人心,功德流芳,萬年流傳!而濫殺一通,豈不是功德盡喪,惡名昭著,上不遂天恩,下不和地福,中不止人言?」
「你……」中分頭男人一下跳將起來,將槍頭從陳叫山太陽穴上抽離,對準算命老漢。算命老漢倒是坦然,似嫌槍口太遠,直接將腦門的月牙區域,主動挨到了黑洞洞的槍口上,「我且先上路,了此殘生,正得快哉,來吧,動手開槍吧!」
這時,三寸金蓮老婦坐起身子,已然知曉事之發展,邁動三寸金蓮,忍著被黑犬所咬之痛,顫顫巍巍走來,「撲通」一下,跪倒在中分頭男人腳前,老淚淋漓,「這位少爺,求你賞些吃的吧,吃飽肚子,你把我殺了也成,當個飽死鬼,總強過天天捱光景餓肚子呀……」
此話一出,有個別先前發愣怔的流民,竟也紛紛跪下,一起哀求,「賞些吃的吧,做個飽死鬼……」
那幾個身穿黑綢衫、燈籠褲的盧家壯丁,何曾料到會是這般情形,一個個顯得手足無措,面面相覷。中分頭男人更是有些慌神,不知如何是好,撇撇嘴,鼻孔裡噴出幾股涼風,略一沉吟,喊到:「將這土孫給我帶走!寶子,把宅虎背上……」
中分頭男人領著一群家丁,押著陳叫山,背著黑犬,憤憤離開。走過幾步,中分頭男人又吐出一口濃痰,砸在算命老漢和三寸金蓮老婦身前,「一群土孫玩意兒,回頭看老子怎麼辦制你們……」
陳叫山被一眾人架著,邁過高高的門檻,一面照壁,迎於前方。照壁青磚砌底,青瓦搭就簷蓋,白玉石欄,一圈而圍,麒麟居上,奮首揚爪,祥雲滾滾,瑞氣騰騰,刻雕細膩,層次分明,氣象高古,意蘊萬千。
過照壁,朝西拐,青色條石鋪就一條大道,平平整整,光光淨淨,陽光折照,金箭四射。大道兩側,有一順排石獅,基座高擎,威武不凡,雄獅舞繡球,母獅撫小崽,情態乖覺,體勢逼真。石獅間隔之段,有細竹纖纖,簇花團團,假山群立,魚缸連綿,鳥籠懸垂,籐蔓流轉。一些光著膀子的長工,挑著一桶桶水,往來穿梭,澆灌著奇花異草。
至石路盡頭,朝北而去,是一條長廊,折轉延展,幽韻怡然,紅柱碧瓦,雕樑鏤簷,一連串的廊畫,皆是工筆細描:孔子盤坐論道,亞聖列卷疾書,老子騎牛出關,達摩一葦渡江,章法師造化,布白得天然,款印清雅,其境悠遠。
剛出得長廊,忽有一大群女人湧了過來,高矮胖瘦,各有各異,花花綠綠,一律旗袍,胭脂、水粉、香水、頭油的混合氣味,登時瀰漫而來。見著癱軟似泥的黑犬,她們扭動腰肢,搖著****,抽出一方方手帕,烏髮抖散,雲鬢撲顫,抹著眼淚,尖呼細叫,「宅虎啊,你死得好慘……有你看家護院,保我盧家平安,哎呀呀,宅虎,還沒顧得上給你餵飯,說一聲去了就去了……哎呀呀,宅虎,我們這些陽世的人,活著還有個什麼好?哎呀呀,宅虎呀……」
幾位身穿青衣青褲的丫鬟,從遠處走了過來,懷裡抱著一卷卷的白布,家丁們接過一卷,將黑犬屍體纏裹一番,放在了兩個拴馬樁之間的空地上。
陳叫山被家丁押著,來到一間大屋前,由於外面陽光燦亮,屋內光線略暗,一瞬間,陳叫山感覺有些暈眩,似乎啥也看不見。正迷糊間,被一個家丁猛然一推,一個踉蹌,險些摔倒,搶了三四步,才站穩身子。
待略略適應,陳叫山方才看清四遭。此處正是盧家老爺的會客大廳。大廳鋪設水曲柳地板,木紋順溜,拼接考究,被人擦洗得乾乾淨淨,纖塵不染。左牆懸掛著一排斗方鏡屏,乃是十八羅漢圖,一律潑墨筆法,似像非像,乍看覺奇,愈觀愈真。右牆則是一超大橫幅卷軸,將黃歷節令等等元素,用一幅畫的形式,融匯於一,有春柳吐芽,夏荷亭亭,秋菊傲霜,冬梅競雪,牧童騎牛,漁人撒網,農人揮鐮,牧者放羊,清明掃墳塋,端午插艾蒿,中秋食月餅,冬至包餃子,臘月二十三,灶頭敬比干,十五元宵夜,燈籠高高懸……八張鐵梨木太師椅,分列左右,一對琺琅彩長頸高瓶,內插孔雀七彩尾翎,各置屋角對稱。中堂正中,懸掛姜子牙垂釣待賢之畫,兩側輔以小篆對聯:「水廣自源山崇積壤,聖生乘運賢出應期」。
盧家老爺其胖無比,一對大耳朵,肉肉乎乎,兩瓣肥厚唇,大大豁豁,酒糟鼻,垂袋眼,光頭明亮,寸草不生,大肚溜圓,賽比彌勒,短脖,寬肩,壯膀,粗腿,大腳。穿一身象牙色絹絲寬體袍衣,坐於一把楠木大靠椅之上,左手端著彎脖扁腹宜興紫砂壺,右手盤著保定府燈籠獅子頭核桃。由於天熱,後頸窩的一道道皺褶,不時地有汗水冒出,兩個丫鬟分列左右,一人執鵝毛扇,一人拿白毛巾,而他自己,則泰然若佛,雙眼微瞇,待陳叫山被人押了進來,也不曾抬頭一瞥。
中分頭男人微微欠身,「爹,人帶到……」
那位叫寶子的家丁,形如鐵塔一般,厲聲對陳叫山吼到,「給我家老爺跪下,跪下!」見陳叫山不屑不理,用手抓著陳叫山肩膀,硬朝下按,陳叫山故意將腰桿挺直,肩膀用力上撐,對抗著寶子的狠力。寶子見陳叫山這般力大,一腳蹬在陳叫山腿彎處,陳叫山未曾防備,且小腿本就被黑犬咬傷,猛地兩腿一軟,跪倒在地,但轉瞬之間,兩手撐地,又騰地站了起來,腰桿比之前挺得更為筆直!中分頭男人一下怒了,拔出盒子炮,袖子兩抖,便要舉槍對準陳叫山!
盧老爺打了個響響的飽嗝,像秧田里的青蛙鳴叫一般,一聲而出,眾人皆楞。陳叫山唇角微微一彎,眼中儘是不屑,「一跪天地,二跪祖宗,三跪父母,四跪至親,五跪恩人,六跪亡人,俺,憑啥跪?」
中分頭男人和寶子正欲發作,盧家老爺卻說話了,「後生,肚裡沒糧食,嘴上倒利索……行了,願站站,愛咋咋。」陳叫山腦袋高高抬著,低低哼了一聲。
「聽這腔口,你是山北人?」盧老爺吸一口涼茶,以袖口抹抹嘴巴。
陳叫山並未張嘴,只以鼻子應了一聲。寶子見陳叫山這般傲然,拳頭攥得「咯咯」作響,恨不得一步上去,給陳叫山一頓老拳!盧老爺卻將茶壺放下,從椅子上走下,踱著方步,手裡「咕嚕咕嚕」地盤著核桃,走到陳叫山跟前,從頭到腳打量著陳叫山。看到陳叫山小腿上的傷口時,手裡的核桃,忽地靜止了一下,末了,方又接著「咕嚕咕嚕」地盤玩了起來。
「我且問你,你在山北,聽說過我樂州盧家麼?聽說過我盧家的護院神犬宅虎麼?」
陳叫山幼時,常去鎮子上給爹打酒,竄到茶鋪裡聽人聊天諞閒傳,偶爾聽聞過樂州盧家。然而,僅是聽過而已,至於盧家有良田百畝,錢莊,貨棧,商舖,客店,不計其數!盧家的船幫,揚帆於凌江之上,揮槳於秦楚之間,浩浩蕩蕩,檣櫓萬千,將樂州出產的菌菇、薑黃、牛皮、天麻、杜仲、元胡、肉乾、鬃刷、棕箱等等物品,遠銷大江南北,又將凌江下游地區出產的絲綢、瓷器、鹽巴、白糖、洋鹼、洋火、洋布、玉器、香料等物,轉運樂州各處,並行銷西南、西北……陳叫山則未知點滴。
至於盧老爺嘴裡的什麼「護院神犬」,陳叫山之前聞所未聞,現在也覺得不足掛齒,不值一提。
於是,陳叫山胸膛起伏著,一併回答三個字,「沒聽過!」
中分頭男人露出鄙夷神色,牙齒磨來咬去,眉角上殺氣畢現,恨不能將陳叫山頃刻間撕成碎片,「窮土孫,眼拙耳淺,曉得個巴掌大的天。告訴你,你們一家老小吃用一年,也不抵我家宅虎一月的飯食錢……今兒不把你五馬分屍,挫骨揚灰,就難解我心頭之恨!」
盧老爺將核桃轉到左手握著,騰出右手,伸進後衣領子,撓著癢癢,一束光柱射進廳堂,他右手上的翠彩扳指,閃耀著奇異流光,晃得陳叫山有些眼暈。盧老爺癢癢撓得愜意,嘴巴一歪一歪,「說吧,上路之前,有啥念想,都說說,我盧家全都遂你。一十八年後,你再做個有種的山北好漢……」
「沒啥念想!盡著好吃好喝的,給俺來一頓,吃飽了,喝足了,隨你上槍上刀,俺陳叫山要是眼睛眨巴一下,嘴裡哼哼一聲,就妄稱了俺爹給俺起的名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