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潛龍勿用 第四章 廚夫 文 / 一劍封喉
中分頭男人乃是盧家大少爺盧恩成。
盧恩成自小詩書讀不進,算盤學不精,下地沒力氣,上船沒膽子,架鳥遛狗逗蛐蛐,牌九麻將擲骰子,倒是一樣不落,樣樣猴精。盧府上下,惟他與黑犬相處最為親密,趕廟會,進賭場,逛窯子,下館子,黑犬與他形影不離。整個樂州城,男女老幼看見這一人一犬,打老遠,便是能避則避,可閃盡閃,生怕盧恩成身上哪個弦不對,瞅誰不順眼,一聲吆喝,黑犬那巨身獠牙,撲咬而來,誰人可敵,哪個敢擋?
盧府中人稱黑犬為宅虎,並非信口叫起來的,倒自有一段緣起。
盧家祖上,靠撐船擺渡起家,年復一年,日漸強大,擁有了威震一方的盧家大船幫。古話講,騎馬行船三分險,一將功成萬骨枯,靠船干營生,依水做買賣,少不了許多的事故。暗礁,險灘,枯水,急汛,狂風,冰雹,解纜,揚帆,拋錨,擱淺,抑或棒客匪患,軍閥戰亂,江湖異幫,武林雜派……隨便哪一樣,稍有處之不慎,便要鬧出人命來。盧家船幫的人手,換了一茬又一茬,孤魂野鬼自是多了一個又一個。
三年前,盧家老爺盧福海,常被一個噩夢驚醒,嚇得捂緊棉被,仍是冷汗直冒。夢裡,那些盧家船幫的亡靈們,一個個地湧進了盧府大院,向盧福海哭訴索魂,盧福海東躲西藏,上竄下跳,可總也避不開那些飄忽的鬼影……奇怪的是,隨後日子裡,盧福海的夫人盧嚴氏,也做了類似的夢,緊接著,二太太謝菊芳,三太太蔣素芹,也連著做起了噩夢,夢中之境,大同小異。盧家二小姐盧芸香,聽聞此事,並不信邪,可有一回夜裡起來小解,忽然聽見有院裡有異響,誰也不曉得那天晚上,她究竟看見了什麼,撞到了什麼,但自此之後,二小姐盧芸香便變得神經兮兮,異於常人了。
為此,盧家遍請高人,做法事,撒靈水,貼符條,鎮桃木,畫鍾馗,均是不靈驗。後來,自崑崙山雲遊而來的一位奇人,聲稱:在樂州城方圓十里範圍內,只要能尋到一隻通體黑色的狗,將此狗捉來,養於盧府大院,一切邪夢異象,皆可消解,永不再復……
盧福海派人四下查看,但凡養狗之家,一家也不落下。幾天之後,在一余姓人家發現了一隻全身黑亮,無一根雜毛的狗。盧家人道出原委,付了整整一百大洋,將黑犬賣了回來。
黑犬進了盧家,果真應了奇人之言,邪夢異象,再未出現,二小姐盧芸香,在眾人看來,也變得正常了。
盧家所有人,視黑犬為神,小心侍應,精心餵養,並稱其為「宅虎」,意即「鎮宅之虎」。後來,日子長了,宅虎體大如牛,兇猛異常,大家對其敬畏三分,生怕稍有不慎,被其狠咬一口,至於辟邪鎮宅之往事,漸漸便淡漠些許。尤其夫人盧嚴氏,看到兒子盧恩成不學無術,耀武揚威,與犬伴行,飛揚跋扈,更是恨鐵不成鋼,憤玉不成器,憂心連連,唏噓不已……
今兒一大早,盧恩成因頭夜裡醉酒,貪床未起,半迷半醒間,隱隱聽見妹妹盧芸香大呼小叫,宅虎狂吠不止,以為是這瘋丫頭又在逗宅虎玩呢。後來,寶子趕來報告,盧恩成翻身而起,不問青紅皂白,摸出盒子炮,先朝天開了一槍,為自己壯了壯膽子,而後,才火急火燎地趕到外面查看……
現在,宅虎沒了,最悲傷者,最惱怒者,最痛恨陳叫山者,盧恩成是也!
聽了陳叫山赴死前之遺願,盧恩成心中雖不悅,恨不能立時將其一槍打死,但老爹都應承了此事,怎好辯駁?拿眼角的餘光,恨恨地剜了陳叫山一眼,帶著寶子一夥人悻悻離去了。
陳叫山被關進西內院一間碼著破損農具的小屋裡。盧老爺遂派人通知伙房準備「斷頭飯」,預備「上路酒」,要求是,盡著伙房裡最好的東西,用心做,依著山北人的口味做。
伙房的廚夫們,明白了這一頓飯的特別之處,心情頗為複雜。平時,盧恩成領著宅虎,四處招搖,不可一世,他們極為看不慣,但嘴上臉上不敢流露一星半點,還得每天為宅虎精心準備飯食,不敢有絲毫差池。
有一回,新廚夫毛蛋在做肉米豆腐時,將一塊豆腐遺忘在了案板下層,待到記起時,荷葉裡包著的豆腐,已經有些發酸了。毛蛋是窮苦佃戶家的孩子,自小懂得「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的道理,不禁扇了自己一個響亮的耳光,暗罵自己粗心,浪費造孽哩。一琢磨:人不能吃,狗吃了終歸不浪費。於是便將酸豆腐,加上肉米、小蔥、木耳、胡蘿蔔絲兒,做得顏色豐富,漂漂亮亮,盛在了一個青花瓷盤裡,端給了宅虎吃。宅虎是何等嬌貴的胃,何等敏感的嘴,吃了兩口,便不再吃了,用嘴巴拱翻了瓷盤,狂吠不止。盧恩成感覺奇怪,趕來一瞧,遂去責問廚房,毛蛋從來就撒不了謊,照直說了。結果,盧恩成為了給毛蛋長記性,不但踹了毛蛋一個大馬趴,還讓宅虎在酸豆腐裡撒了半泡尿,逼著毛蛋吃!
廚夫們眼瞅著這情形,恨得牙癢癢,可誰敢亂說話?盧恩成是盧家唯一的少爺,底下是三個妹妹,續傳香火,僅此獨苗,他想要天上的星星,盧老爺怕是都得忙著去尋長梯子哩……
現在,這惡物總算走了,可這殺狗之人,也要吃斷頭飯,飲上路酒了。
念起諸般往事,毛蛋做起這頓飯來,格外上了心,似乎是在為一位英雄好漢做飯,在為一位恩人俠客做飯。於是,肉要厚膘的,不要軟皮的,魚要現殺的,不要風乾的,蒜要紫皮獨瓣的,不要白皮多瓣的,姜要老辣的,不要欠火候的……平日裡做菜,哪怕是一截黃瓜頭,半塊白菜幫子,毛蛋也絕不浪費掉,而現在,毛蛋則不管不顧這些了,只想著將飯菜做好,讓這位好漢吃好。甚至,毛蛋覺得:好漢的胃口再大,一個人敞開了吃,又能吃多少?端到檯面上的飯菜,自然不可能太多,自己若是不浪費掉一些,似乎就有點對不住即將上路的好漢,而自己越是浪費一些,就越是表達了對好漢的敬意,身為一個小小廚夫,自己所能做的,不是這樣,還能是怎樣呢?
毛蛋正滿懷心事地做著菜,伙頭魏長興從外面走了進來,瞧見毛蛋這大刀闊斧的架勢,一下生氣了,伸出手指,在毛蛋後腦勺上狠勁彈了一下。毛蛋不用轉身,就知道是師父魏長興,因為這一手「爆敲栗子「,是師父的專用絕技,學廚時,自己沒少吃這「爆敲栗子」,那滋味兒熟悉得很哩。
「師父……」毛蛋放下菜刀,用手邊揉後腦勺,邊嘟嚕著。
「你娃,是不是想娶媳婦了,憋得慌,有勁兒沒處使,拎著菜刀在案板上撒歡哩?」魏長興從案板旁的竹籃裡,捏出半根有黑疤的胡蘿蔔,一下伸到毛蛋鼻子跟前,「瞅瞅,你老人家瞅瞅,這蘿蔔不能用了麼?」說著,將胡蘿蔔塞進嘴裡,嘎崩嘎崩嚼了起來。
「師父,你……」毛蛋想阻止師父,要知道:那竹籃裡,裝的全是洋芋皮、魚鱗魚鰓、菜根、爛菜幫、蔥須、雞蛋殼等等垃圾,可師父腮幫子兩動,半根紅蘿蔔,眨巴眼工夫就咽進肚裡了。
「霍,真看不出來啊,你娃吃上穩當飯,這才幾天,一下就變成個乾淨人兒了?」魏長興一臉鄙夷地說,「你娘坐門墩上,用鐮刀削流黑湯的爛紅苕,把大拇指削斷了半截,縫縫補補連個針都捏不成,你還記得不?你爹翻牆去撿張屠夫家的豬蹄殼,被張屠夫提著殺豬刀攆,一腳踏到茅坑裡,身上的屎尿味兒,半個月都沒散,你還記得不?這會兒你倒斯文起來了?乾淨起來了?還真把自己當盧傢伙房的大廚了?我現在把這竹籃丟街上去,保準搶得鬧出幾條人命哩,你信不信?」
毛蛋被師父訓得滿臉通紅,腦袋幾乎要鑽到褲襠裡去了。伙房的幾位廚夫,都理解毛蛋的心情,便過來向魏長興求情,並將事情原委說了一遍。
曾經的酸豆腐事件,身為伙頭,魏長興事後儘管罵毛蛋「活該,吃屎都活該!」但心裡邊,那叫一個疼啊:魏長興無兒無女,毛蛋是他最疼的一個徒弟,這娃太老實,太死心眼,吃了這麼大的虧,可連個說理的地兒都沒有啊……
魏長興近來主要負責放粥,伙房裡的日常工作,他一概不管,做這頓斷頭飯的事兒,當然也就不知道了。幾天不見毛蛋,魏長興怪想得慌,便想來看看毛蛋,這一看,倒先把毛蛋訓了個樣樣有。
聽了眾廚夫一番解釋,魏長興心裡又是一疼,便下意識地朝毛蛋後腦勺上望去,判斷著自己剛才是否下手太狠了些。為了掩飾自己這種心疼,索性又朝毛蛋屁股上踢了一腳,惡狠狠地大吼一句:「去,把我的圍裙拿過來……」
魏長興親自動手擇菜,洗菜,切菜,該發泡的發泡,該醃製的醃製。
毛蛋坐在灶頭前扯風箱,看著魏長興忙碌的背影,風箱扯著扯著,眼淚就下來了。其實,他心裡最瞭解師父,知道師父心裡邊最疼他!想到這些,眼淚竟止不住,越流越多……
魏長興正用漏勺撈木耳,一轉頭,瞥見毛蛋臉上的淚,漏勺一下停在半空,他自己的鼻子也感覺酸酸的,眼角癢癢的。索性放下漏勺,走到灶頭前,操起燒火棍,在灶膛裡一陣亂捅,「這娃咋比豬還笨呢!火是咋燒的,煙子整這麼大,你也不嫌熏得慌……」
毛蛋本想將眼淚趕回去,聽見師父的話,眼淚越發趕不回去了,裝著摀住眼睛,「師父,我眼睛熏得難受,我去井上洗把臉……」
魏長興使出看家絕活,做出了八菜兩湯,又不嫌潑煩,蒸了一籠花饃,並從地窖裡抱出了一壇陳釀豐樂橋酒。平日裡負責送飯的兩個丫鬟,卻都說來了身子,腿軟,送不動。幾位廚夫,你看我,我看你,有說肚子疼要拉稀的,有說不小心切菜把手弄傷的,也有開玩笑說,晚上給老婆多繳了幾斗糧,腳酸腰虛膝蓋疼的……
好嘛,敢情都嫌這趟飯送得晦氣啊!魏長興略一歎息,抓過扁擔,準備自己親自挑過去。毛蛋一把搶過扁擔,「師父,我跟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