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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潛龍勿用 第九章 民變 文 / 一劍封喉

    數以百計的災民,似一道道暗泉,不知是從何處冒出,但當匯聚起來,融匯一處,便迅速形成洪流,滾滾奔湧而來,轉瞬間,便將盧府大門圍了個扎扎實實,密不透風!災民們手執木棍、石頭、農具,甚至鐵鏈、大刀、長矛,群情激奮,振臂高呼——「開門放人,開倉放糧,開門放人,開倉放糧……」聲浪一浪高過一浪,氣勢一陣勝過一陣,神曉得這些饑慌不已終日靡靡的災民,這一刻,如何變得這般亢奮,這般有力,這般激動?

    倘說這一場民變,似洪水席捲而來,那麼,其水則自有源頭。

    事情要從昨天陳叫山被抓進盧府大院那一刻說起——

    陳叫山殺了黑犬,被盧恩成、寶子一夥人抓進了盧府大院,隨著盧府大門「光當」一聲關上,巷道裡的流民,一想到盧恩成手裡的槍,以及那些凶神惡煞的面孔,繃緊的神經,至此方才稍稍鬆弛了下來。一些膽小怕事的,覺得此處是個惹事生非之地,稍不留神,沒準連命都搭在這裡了,於是,紛紛選擇了離開。

    整個巷道,到最後,只有兩個人沒有走:算命老漢和三寸金蓮老太。

    他們二位,受過陳叫山的幫助和保護,感恩陳叫山,同時又覺得有愧於陳叫山。現在,陳叫山被抓走了,生死不明,福禍難料,他們怎能心安離開?

    算命老漢名為鄭道生,梁州人,前清時曾為梁州通判府的幕僚。後來,通判大人遭小人陷害,舉家上下被殺,幸得鄭道生彼時遠赴甘肅辦事,聞聽風聲,怎敢再回,便流落西北,隱姓埋名,靠擺攤算卦餬口度日。數年之後,當他趕回梁州,又遭遇保路風潮,繼而大清覆滅,舊日根基,消失殆盡,故交摯友,大半零落,空有學問滿腹,無處施才,日子愈發淒惶,倒是落了個鄭半仙的諢號。

    三寸金蓮老太名為吳氏,金安人,年輕時是個麗質天成的美人,因家貧,被娘家以米面五石、棉花三擔、黃牛水牛各一頭的聘禮,奉嫁於金安一大戶人家做了小妾。吳氏顏容嬌美,心靈手巧,然而性情淑賢,並不工於心計,由此常受到大房太太的嫉恨打壓。一年清明,吳氏回鄉祭祖,返回途中,大房太太暗派家丁半路設伏,將吳氏推下懸崖。雖然保得一命,被過路的一位麥客相救,但自此性情大變,再不敢回鄉。嫁於麥客數年,未生一兒半女。大年饉到來,麥客領著吳氏,來樂州尋一位遠房親戚討活口,麥客途中餓死,吳氏伶仃一人來到樂州,尋了幾日,也未尋見遠房親戚……

    鄭半仙和吳氏,在巷道裡坐了許久,替陳叫山擔心,覺得陳叫山此去凶多吉少,卻又無能為力。吳氏邁動三寸金蓮,走到盧府門前,朝大門上連連吐著唾沫,罵罵咧咧。鄭半仙只好將她拉開,奉勸幾句,說,總要想個辦法,在這裡乾耗著,罵幾句,終究不頂事兒……

    兩人在街上邊走邊談,吳氏說她有一個遠房表兄弟,在樂州城裡打鐵,但她來樂州好幾天,許多門店卻都關門歇業,找得頭昏眼花,也沒有找到這位表兄弟。鄭半仙畢竟見多識廣,胸有韜略,領著吳氏,左探右問,很快便尋到了。

    吳氏這位表兄弟,名叫王貴楷,自小在樂州城裡打鐵,人稱王鐵漢。王鐵漢古道熱腸,喜歡結交各路朋友,打鐵數十年,手下徒弟,遍佈各地。遭遇年饉,許多徒弟斷了活路,便來樂州尋師父,王鐵漢自身雖也拮据,但卻一併接濟,來者不拒,一時間,王家鐵鋪竟陸陸續續聚了十多個年輕後生。王鐵漢與老婆育有一女,嫁到梁州一篾匠家,夫妻恩愛,未料分娩生子時腹痛難產,大人孩子雙雙離世。白髮人送黑髮人,王鐵漢老婆悲慟不已,遂也離世。此後,王鐵漢再未續絃,只將他的這些徒弟們,當親人看待,因而,令徒弟們拋開師父之稱謂,一律稱他為「叔」。起初裡,王鐵漢與一幫子年輕後生,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也快活了好幾天。但年饉歲月,鐵鋪裡沒有活計,那種快活日子,很快便陷入窘迫之境。

    此番遇見自己多年未見的表嫂,辨認許久,方才認出,立時熱情無比,聽聞表兄飢餓而死,又一番歎息。立刻吩咐徒弟們,將兩隻看家守院的大白鵝殺掉,又以一桿珍藏多年的「星宿烏金秤」,換來一袋大米,以及好多壇豐樂橋酒,大擺筵席,招待吳氏與鄭半仙。

    鄭半仙見王鐵漢是個仗義疏財,豪爽痛快之人,王鐵漢見鄭半仙談吐不俗,腹藏韜略,兩人把酒暢談,掏心掏肺,儼如故交。席間,吳氏與鄭半仙,談起了陳叫山怒殺惡犬,被盧家人抓走一事,王鐵漢的一眾徒弟,均氣憤不已,藉著酒勁,揚言要砸爛盧家大門,救出陳叫山。王鐵漢心知徒弟們只是狂說醉話,屁用不頂,便向鄭半仙討教對策。

    鄭半仙思忖一番,說,盧家放粥濟民,屬大仁大善之舉,但前來樂州的災民源源不斷,時日一久,盧家縱是仁善無極,亦難免心疼吝嗇糧食了。而此次縱容惡犬咬人,倚強凌弱,本就人心不容,陳叫山怒殺惡犬,再被抓走,便更屬行惡之舉!古語云,不興無名之師,不舉無道之兵。直接去盧家逼搶糧食,屬於刁民所為,盧家奮力抗擊,便屬正道。但若以「聲討盧家,逼其放人」為名,一來可陷盧家於不仁不義之境,實屬大道,更得民心,二來可順勢逼迫盧家不要吝嗇糧食,大開糧倉,廣濟災民……實屬上上之策也!

    於是,眾人又一番合計,認為:聲討盧家,逼其放人放糧,人數自是越多越好,但必須進退有序,行動統一,不可零零星星,蜻蜓點水,要畢其功於一役,不鬧不說,要鬧便要鬧出聲勢來!傍晚放粥時候,災民最為集中,在那時,便可串聯各路鄉黨鄉親,而後形成規模。晚上,再集結一處,理清行動方案,統一眾人之思想,而後,擰成一股繩,在第二日,集中前往盧家……

    近些年來,盧家一直順風順水,消消停停,突然遭遇這般聲勢浩大的民變,一時之間,竟有些慌亂。盧老爺如臨大敵,立刻召來以寶子為首的一夥家丁,以駱征先為首的一夥船幫弟兄,甚至,連伙頭魏長興手下的廚夫,也一併召來!

    一扇大門,緊緊關閉,院外人聲雷動,院內嚴陣以待!

    盧老爺一面同師爺譚宗硯低聲商計,一面派寶子速去尋夫人。盧老爺原本對夫人不殺陳叫山的意見,頗有微詞,但現在想起夫人昨夜之話,不禁驚歎夫人看待問題如此透透徹徹,料事如神,當真是盧家第一頂樑柱!

    盧恩成手捏盒子炮,將袖子挽了又挽,卻始終沒有開門往前闖的勇氣。夫人迅速趕來,以眼角餘光,冷冷地看了盧恩成幾眼,不禁微微歎息。夫人不顧眾人勸阻,走到門前,從門縫裡朝外查看形勢,這時,一塊石頭「光」地砸在大門上,震得門環響了幾響!

    夫人並未慌亂驚懼,退回身來,對眾人吩咐:魏伙頭手下的廚夫,連同一些零星佃戶,手執棍棒菜刀,隱藏在大門左側;駱幫主手下的船幫弟兄,人人手執弓箭,隱藏在大門右側;寶子手下的眾位家丁,執槍立於大門當中;而後,打開大門,派一人出門同災民談話……若遇變故,災民膽敢衝進大門之內,船幫弟兄先放弓箭,只許射腿射胳膊,不許射要害處,其後,廚夫佃戶再以棍棒菜刀出戰,不到萬不得已,家丁們不要輕易動用火槍,幾方陣營要通力合作,相合相輔,不可濫殺無辜,自亂陣腳!

    夫人和老爺是盧家主事之人,自然不能拋頭露面,出門與災民談話,站在一旁的譚師爺想到這一層,覺得這恰是自己「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不禁躊躇滿志,躍躍欲試。

    「恩成,你出門和他們談話吧……」夫人淡淡地說了一句。此話一出,譚師爺心涼了半截,盧恩成則冷汗直流,兩腿微微打顫……

    盧老爺走過來,伸手在盧恩成肩膀上拍了幾拍,示意他鎮定自若,身為盧家大少爺,到了該為盧家分憂解難的時候了。

    盧恩成知道大門一開,外面數以百計的災民,一人一口唾沫,便能將自己淹死!可是,爹娘已經這般安排,在眾目睽睽之下,自己縱是一萬個不情願,此刻也沒有退路可言,既然如此,與其畏畏縮縮,被眾人輕看,不如豁上一把,當一回英雄好漢!

    於是,盧恩成將袖子抖得噗噗生風,一把盒子炮,高高揚起,對寶子說:「開門!」寶子正要去拉開大門閂,豈料夫人卻厲聲說:「慢著!恩成,你拿槍嚇唬誰?把你的槍收起來……」

    這把盒子炮,那是盧恩成的壯膽神器,彷彿鷹之利爪,狼之獠牙,一旦沒槍在手,盧恩成像被擰斷了脊樑骨,整個身子恐怕都穩不住,又如何去面對門外上百名氣勢洶洶的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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