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潛龍勿用 第十一章 豪氣 文 / 一劍封喉
斷喝之人正是陳叫山!
起先,陳叫山在西內院的小屋裡,見到了夫人,夫人吩咐大頭和二虎去為陳叫山拿衣服、請郎中,大頭二虎剛離開不久,寶子趕來報告夫人,稱出了大事兒,隨即夫人和寶子也急匆匆走了。
西內院的兩道房門,都沒有上鎖,門大開著,整個西內院,只有陳叫山一人,如若趁此機會,快速跑出西內院,繼而再逃出盧府大院,也不是沒有可能。但陳叫山坐在小屋裡,正襟危坐,端端正正,毫無逃走之意。
陳叫山略一思慮,便分析出:剛才那位酷似自己姑姑的夫人,定是盧家最能拿事的人,否則,縱是出了天大的事兒,寶子也不會趕忙來向她報告;她吩咐下人為自己又是拿衣服,又是請郎中,無論意欲何為,但必定不會再對自己痛下殺手!先前吃斷頭飯,喝上路酒,咱都沒怕個啥,現在人家不殺咱,咱憑啥還要逃?堂堂男兒七尺漢,生也痛快,死也痛快,有情有義,有始有終,有事就幹事,撞事不躲事,站是一個人,躺倒一個魂,殺頭砍脖撓癢癢,十八年後重開張,怕啥?剛才寶子來叫夫人時,表情慌裡慌張,盧家定然是遇到了啥麻煩事兒,人家對咱有不殺之義,咱這時候如果腳底抹油,一溜了之,豈不是讓人家把咱看成了龜孫慫貨?
陳叫山正在琢磨著,二虎領著柳郎中來了。柳郎中斜挎著一個大藥箱,走得氣喘吁吁,將藥箱放下,便蹲下身子,伸手去撩陳叫山的褲腿,欲查看傷口。陳叫山將腿一收,站起身來,「都已經結了干痂,甭看了,沒啥要緊的!」柳郎中蹲在地上,用手扶著圓片眼鏡,仰頭瞅著陳叫山,繼而又向二虎投去不解的眼光。二虎便對陳叫山說,「這是夫人的意思,你總該知道個好歹吧……」
大頭捧著高高一摞衣服和布鞋,也急沖沖地回來了,將衣服鞋子朝風車上一放,抬手擦擦汗,對陳叫山說:「你挑挑,看哪些合適。」
陳叫山瞥了瞥衣服鞋子,並不伸手,「你們不必忙乎,告訴俺,到底出啥事兒了?」二虎白了陳叫山一眼,「我說你這人怎麼這麼牛強筋啊?讓你看病換衣裳,那都是夫人的意思,夫人吩咐的事兒,只管做,莫問啥,這是盧家的規矩!你何必讓我們難堪……」
陳叫山一聽,愈加確認了夫人是盧家權威的判斷,便說:「好,衣裳我換,傷就不看了,干痂都結了,真沒啥要緊!」
陳叫山將污穢不堪的褂子脫下,露出一身精壯的肌肉來:脖子兩側的肌肉呈三角形狀,刀砍斧削般齊整;兩條胳膊極長,上臂疙瘩隆起,小臂肉筋條條;胸膛黝黑發亮,像兩個巨大的蚌殼,合扣在一起;儘管連日飢餓,肚子上一層薄皮,但上面的八個小圓球,隨著呼吸,在薄皮下乍隱乍現。
陳叫山剛將褲腰帶解下來,搭在風車抬把上,禾巧忽然跑進來了,看見陳叫山精溜溜的光身子,「哎呀」一聲,連忙兩手捂臉,轉過身去,跑到了院門外。陳叫山亦是一驚,雙手提著褲子,一臉愕然。大頭知道禾巧前來,十之**是夫人有啥吩咐,便對陳叫山遞遞眼色,「快換吧……」
一身嶄新的青灰色衣褲上身,一雙黑面白筋布鞋上腳,儘管頭髮亂亂蓬蓬,但陳叫山已是煥然一新,堂堂儀表,英武剛毅,不凡氣度,遂而呈現,大頭、二虎、柳郎中見此,不禁心底暗歎:這小子,還真是個體面人啊!
禾巧站在院門外明光光的太陽底下,忍不住偷偷朝小屋瞟了一眼,見陳叫山已換好衣褲鞋子,第一感覺是,這個陳叫山,還真不是個一般人物哩。
「陳叫山,跟我來。」禾巧沖院內喊了一聲。陳叫山一怔:這模樣秀秀的姑娘,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字?竟還直呼其名,要俺跟她到哪兒去呢?
陳叫山和禾巧並肩而行,兩人的影子,一長一短,在青石路面上一伸一縮。
「外邊的人,都還以為盧家把你咋的了呢,你就過去讓他們看看,看你陳叫山有沒有少一根頭髮……」禾巧雖說步子小,但邁腳極快,邊走邊說。
陳叫山聽聞此言,下意識地伸手捋捋頭髮,心說:是啊,咱一根頭髮都沒少,還吃了一肚子好的哩。
禾巧看見陳叫山剛才捋頭髮的動作,嘴巴微微一瞥,想笑,但沒笑。禾巧忽然停下了步子,陳叫山只顧大步往前走,禾巧一停,他卻沒停,禾巧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一扯,「喂,等等,有話給你說……」
禾巧湊到陳叫山耳朵邊,低聲說著話,陳叫山的鼻子嗅到了一種淡淡的清香,像是他跟隨父親進山打獵時,在蘭花坡聞到的那種氣息,又像是他領著妹妹,去大塘偷偷採摘蓮蓬時,聞到的那種氣息,也有點像他去省城,一大群穿著青衣黑裙的女學生,舉著小旗子,高喊著「反對纏足,婦女自由」,經過他身邊時的那種氣息……
陳叫山聽完禾巧的話,心中又明白了些許事情:這位眼睛大大,劉海兒彎彎的姑娘,定是夫人身邊的親近之人,若非如此,夫人也斷不會派她來說這一番話。
「大家住手——」
陳叫山這一聲斷喝,幾乎把所有人都鎮住了,所有人的視線,都如一根根絲線,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全都拴系到了陳叫山的身上。
盧家這邊的人,有的已經聽聞過陳叫山的名字,但並未見過陳叫山,而見過陳叫山的人,則瞬間一愣:那個蓬頭污面,渾身邋遢髒破的山北後生,怎地變成了儀表堂堂,英氣凜凜,颯爽剛健的一副英雄模樣?尤其是夫人,看見陳叫山前來,又一聲斷喝,眼角掠過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欣然……
大門外的人們,除了鄭半仙,其餘之人,都並不曉得陳叫山有多高多矮,多胖多瘦,只是聽聞陳叫山殺了盧家的護家犬,被人用槍抵著腦袋,押進了盧府大院,料想陳叫山恐怕凶多吉少,不死也得皮開肉綻,沒個活人樣兒。而眼前這位後生,身穿新衣褲,腳穿新布鞋,精精神神,利利落落,他——是那個陳叫山嗎?
「各位父老鄉親,俺是陳叫山!」
陳叫山幾大步向前,跨出門檻,朝外面的人們高高拱手,從左拱到右,從右拱到左,似乎向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行到了禮。
「今年遭了年饉,到處餓死人,俺爹,俺娘,俺妹妹,全都餓死了,活下來俺一個。這是老天爺不開眼啊,逼得咱們背井離鄉,逼得咱們四處掙命,扒樹皮,捋樹葉,摘野菜,挖草根,抓耗子,逮蟲子,只要能往肚裡填,咱啥都吃,啥都咽,啥都不顧了,只為了能活下咱一條命!咱心裡恨,心裡怨,可能有啥辦法?越是恨,越是怨,咱就越要好好活著,咬緊牙,好好地活下去,別讓咱的親人在墳裡頭為咱哭……」
人們聽著陳叫山這番話,每個人心中都好不難過,想到死去的親人,想到顛沛流離的不易,一個個精壯的漢子,也都默默低頭,或咬牙,或握拳,或抿著嘴,控制著情緒,手裡邊操著的各式傢伙,全都鬆鬆著,幾欲跌落。
禾巧站在遠處,望著陳叫山的背影,聽著陳叫山的話,鼻子吸了好幾下,還是沒有控制住眼淚,撲簌簌地順著臉蛋淌……
夫人雙眼緊閉,手裡的佛珠,一粒粒地數著,嘴唇微微動,不知是在囁嚅著什麼,還是默念著佛經……
「今天,大家都是為俺陳叫山而來的,俺感激大家,大家都把俺陳叫山當朋友看,當兄弟看,當親人看,讓俺說啥好呢?你們的這份情,這份義,俺陳叫山會記著一輩子,一輩子不會忘!俺給各位行個禮吧……」陳叫山眼角有些濕潤,拱手,彎腰,而後站直身子,吸了吸鼻子,用牙狠狠咬了咬下嘴唇,「常言說得好,多交朋友好行路,四海之內皆兄弟!現在,咱們的兄弟緣分,就此開始,一輩子做兄弟,一輩子不嫌夠!大家都是兄弟,應該相互照應,相互幫助,兄弟生則生,兄弟死則死,貧賤是兄弟,富貴是兄弟,兄弟有求,萬難不辭,兄弟無求,更不忘兄弟!俺陳叫山現在站在這裡,大活人一個,能動腿,能動嘴,頭髮也沒少一根,過去的事情,就任它過去吧!打今兒起,盧家每天放粥將會多加米,粥會熬得越來越稠,一定能讓大家吃飽吃好……」
百十個堂堂男兒,被陳叫山磊磊落落、蓬蓬勃勃、實實在在的豪壯之言,點燃了胸膛中激盪的豪情!他們,彷彿感受到了生存下去的一種力量,一種信心;他們,彷彿體會到了人之所以活著的理由與價值;他們,彷彿在這一刻,更加明白了「桃園三結義」的義氣,「梁山一百單八將」的豪氣!他們齊刷刷地將手裡的各式傢伙,高高舉過頭頂,抓得緊緊牢牢,一下下地揮動著,似要將碧藍的天幕,劃拉出一道道的口子,「好!——好!——好好!」此起彼伏的吶喊聲,鼓蕩傳開,響徹樂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