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潛龍勿用 第十五章 訛賬 文 / 一劍封喉
「少爺,站這兒幹啥哩?」
盧恩成回頭一望,原來是寶子,輕吁一口氣,捂著褲兜的手鬆開了,在衣襟上擦擦掌心的汗,「寶子,這熱的天,幹啥去?」
「夫人昨個叮嚀,要我多到街上轉轉,看看災民,遇到有人搶東西,打架干仗,偷偷摸摸,餓死人啥事兒的,給管管……」寶子肩寬胸厚,眉毛粗黑,陽光從樹葉狹縫裡篩下,灑在他光光的頭皮上,點明點暗的,像頂著一頭的小燈。
盧恩成眉角微微一顫,扳過寶子的肩,俯在寶子耳朵邊,一陣輕語……
寶子拿著那些小玩意兒進當鋪了,盧恩成便靠在皂角樹上等。
陽光像一綹綹剪碎的金箔,自皂角樹的枝枝杈杈裡,懸垂下來,變幻著亮暗光彩。偶爾打街上走過的人,瞧見盧恩成那百無聊賴的眼神,不禁嘀咕:這人幹嗎呢?瞧那身一抖撲簌簌的綢衫子,定不是窮苦人,不愁吃喝,可這大太陽的,一個人愣愣在街上……
面對災民那疑惑的眼神,打量的視線,換做以往,盧恩成定會嘴巴一歪,眉毛一擰,嘯叫一句:「窮土孫,瞎瞅瞅啥哩,信不信把你眼珠子摳下來?」以前,有宅虎作伴,任是誰聽了這嘯叫,也不敢咋地,乖乖地閃走。可現在,宅虎沒了,那股子氣就沒了,現在若那般嘯叫,真遇到個愣頭青貨色,上來用拳頭跟自己理論,咳,還真是個麻纏事兒,總不能把盒子炮拎出來,沖人家腦門來一下吧!
盧恩成蹲下來,手裡捏著那尖稜小石子,想到宅虎被殺,想到如今精溜溜一個人,無倚無仗,便對陳叫山恨得牙根「咯咯」響,尤其想到爹娘非但不殺陳叫山,還給他看病換衣裳,更是氣得頭髮尖尖都朝外冒氣!
盧恩成用小石子,在地上劃了個「山」字,然後將小石子的尖尖,停在「山」字當中一豎上,狠勁朝下劃,朝下按,朝下鑽,朝下戳……
寶子回來了,一臉的笑,「少爺,猜猜,當了幾個錢?」盧恩成還未從仇恨陳叫山的情緒裡平復過來,了無興致,「多錢?」
寶子在兜裡一摸,朝空中一拋,四枚袁大頭,在樹影裡翻了幾翻,「叮啷」兩聲,攤疊在寶子老繭勻厚的大巴掌裡。
盧恩成苦笑一聲:就四塊錢,還樂呵?寶子這娃,真沒啥大見識……
寶子見盧恩成鬱鬱,收了笑,一臉無辜,「起初我也不樂意,可當鋪老闆說,吃飯穿衣看天光,現今這天光,肚子餓了,總不能拿鐲子當饃吃。四塊錢,不錯了……」
盧恩成瞅著寶子的衣衫,貼在胸膛上,汗津津的,為了安慰他,便說:「倒也是這麼個理兒,也不錯哩!走,咱去『必悅樓』喝幾杯……」
必悅樓的老闆是個斯文人,也懂得弄出些講究來:一卷竹簡,用紅絲繩繫著,跑堂活計恭恭敬敬將其送過來,先高叫一聲:「洪福大開,吉歲泰來!」而後,便展開竹簡,讓食客點菜。菜名和價格,是用青碧顏料,以漢隸書體寫在竹簡上的,食客一看,雅氣撲面,如此講究,怎好摳摳搜搜,吝吝嗇嗇?於是,另一位夥計,立刻端來一鏤花托盤,上面放著羊毫小筆,青花淺碟,碟中裝著紅艷艷的硃砂,再高叫一句:「御筆欽點,恆昌永年!」讓食客用毛筆蘸硃砂,在竹簡上點菜。這是何等尊崇?御筆?欽點?皇上的待遇哩!大多的食客,滿心歡喜,執筆挽袖,一陣猛點!由此而看,人家用的這「必悅」二字,還真不是只圖個雅名……
盧恩成是必悅樓的熟客,但今兒與往日不同,兜裡就那麼四塊響貨。必悅樓裡的菜品,向來以貴而出名,很多人就是因為貴才來,不貴,哪有身份,哪有面子?
盧恩成本就有些沒底氣,展開竹簡再一看,乖乖:竹簡剛被人用刀刮過一次,以前的菜名價格,全被刮淨!再一瞧如今這價格,簡直是孫猴子的觔斗雲,一下就漲了個十萬八千里……
「御筆欽點,恆昌永年!」夥計高叫一聲,端來毛筆硃砂。盧恩成頭髮一甩,彷彿袖子把他手給黏糊住了一樣,朝上一抖袖口,抓過毛筆,在青花碟子裡蘸研著硃砂……
菜點畢,夥計笑道:「盧少爺,前幾日我家掌櫃的,從北山弄了些麂子、黃羊、金絲猴,對了,還有蛟龍灘裡的娃娃魚,盧少爺要不要嘗個鮮?」
盧恩成笑笑,用手掌將頭髮一下梳倒,一鬆手,任其又簌簌簌地恢復原狀,「算啦,那些山貨,沒啥稀罕,吃著膩牙,今兒就吃點清爽可口的……對了,來一壇豐樂橋,要封蠟的,不要線扎的!我這舌頭可靈,兌了井水的,可糊不了我……」
夥計抱來一個黑色酒罈,壇肚子正當中,嵌著兩道淺圈,圈中是端端正正三個魏體「豐樂橋」字。壇蓋之上,蒙著一塊紅布,但說是紅布,其實早已顏色泛白,近乎白布了。夥計解下紅布,拿著抹布,一圈圈地擦拭著壇蓋上的浮塵。浮塵擦乾淨,夥計取來一把細刀,對盧恩成和寶子說:「瞧,這是經年老蠟。」說著,便用細刀一下下地削著封蠟,一片片蠟屑,如仙鶴散羽,凌凌而飛……
盧恩成捏著竹提筒,舀出一碗酒,瓊漿盈盈,酒體豐滿,放在鼻子上一嗅,陳香撲鼻,未飲先心醉三分。便招呼寶子,「來,咱走一個!」
吃喝完畢,盧恩成打了個酒嗝,用牙籤一邊剔牙,一邊絲絲吸溜氣息,舌頭在嘴裡盤轉,回味著菜香酒美。寶子雖然牛高馬大,但並不擅飲,一壇豐樂橋,盧恩成喝了大半,他喝了少半,卻已是從胸膛紅到腦門頂,將衫子解了,一抖一抖地撲扇著涼風。
「夥計,結賬——」盧恩成摸出三塊袁大頭,在手心掂掂,朝夥計拋了過去。夥計慌忙彎腰來接,接住後一看,說:「盧少爺,不夠……還差三塊錢!」
啥?盧恩成像是耳朵不好使似的,將頭朝夥計湊過去,偏著臉,豎著耳朵,「我沒聽錯吧?還差三塊錢?去去去,把你們方老闆請來……「
夥計面露難色,「方老闆今兒去洋州辦事兒了,不在。賬是錯不了,借我十八個膽子,我也不敢蒙您盧少爺!」
盧恩成眉頭一皺,略略思忖:飯菜自是錯不了數字的,他當初蘸著硃砂點菜時,心裡盤算過好幾回的。肯定是這罈子豐樂橋,起先他心裡盤算一桌菜一罈酒,三塊錢差不多。可當時一擺譜,嘴巴沒把門,要喝封蠟的豐樂橋,就那麼眨巴眼工夫,把兜裡只有四塊銀元這事兒,給忘到犄角旮旯了……
果然,夥計說,「盧少爺,這壇豐樂橋,是從沙河營老酒坊的地窖裡運來的,年頭久得很……我要是給你多算半個子兒,你吐我一臉唾沫星子,我絕對不拿袖子擦!真錯不了,盧少爺……」
盧恩成手伸在兜裡,捏著剩下的一枚袁大頭,心說:今兒真是昏了頭了,這塊鋼洋給出去,還差人家兩塊呢!便對夥計招招手,示意夥計將耳朵湊過來,低聲悄語一番。
「盧少爺,這真不成!倘若方掌櫃在,開個腔,點個頭,啥都好說。可今兒真不能賒賬,方掌櫃回來,小的我說不清啊……再說,這封了老蠟的豐樂橋,必悅樓攏共就三罈子,酒在沒錢,酒沒錢在,真是沒法賒呀……」
盧恩成冷笑一聲,「我說你小子,夠膽兒啊,盧家大門朝哪兒開,你不曉得?區區三塊錢,我還訛你不成?」然後,對寶子一揮手,「走——」
「盧少爺,使不得,使不得……」夥計尾隨而來,著急之下,一把扯住了盧恩成的衫子,「盧少爺,這可使不得啊!」
寶子在一旁,氣不打一處來,覺得這夥計真不給面子,緩緩走過來,捏住夥計的手腕子,笑著說,「我家少爺這衫子可滑溜,當心摔你個大馬趴……」
夥計被寶子捏得手腕生疼,臉上的表情,就像喝了一大口酸醋,鼻眼擠弄到一塊兒,只得將手鬆開了。
盧恩成和寶子走到必悅樓大門口,已有四個夥計候在那裡,個個皆是滿臉堆笑,腰彎得像鞠躬。一位又高又胖的夥計說,「盧少爺,寶子哥,方纔那兄弟不長眼,惹你二位生氣了,消消氣,千萬莫生氣……」
盧恩成笑著拱拱手,並不答話,只顧朝外走,那胖夥計卻堵住去路,並抱著盧恩成的腰,滿臉是笑,「盧少爺,莫生氣,莫生氣,回屋喝杯茶,消消氣。」盧恩成想擺身推開胖夥計,可那胖身子,像鐵柱扎地,如何推得開?另一位瘦夥計也抱著寶子的腰,「寶子哥,莫生氣,小的給你賠不是了……」
盧恩成和寶子明白了:這他媽哪是賠不是啊?這是笑裡藏刀,不讓我們出門啊!
盧恩成被胖夥計抱著,絲毫掙不脫,胖夥計連連前進,盧恩成便連連後退,「盧少爺,您消消氣,氣大傷人……」
寶子看見少爺被人這般折騰,火冒三丈,那瘦瘦的夥計,如何能奈何得了他?寶子將肚子朝前猛地一送,瘦夥計被晃得差點摔倒,待身子穩住後,復又將寶子抱緊了,「寶子哥,寶子哥,回屋坐……」
「寶你媽個哥……」寶子胳膊一搗,一肘子搗在了瘦夥計的胸膛上,瘦夥計胸膛上沒肉,一層薄皮,被這一搗,疼得倒地打滾,邊滾翻邊高喊著,「都來看看啊,盧家人吃飯訛賬,不給錢,還打人啊!都來看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