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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潛龍勿用 第301章 群語 文 / 一劍封喉

    一場濃霧,直近午時,方才完全散盡。

    此日杏園春的早堂會,因霧罩封街,比往日足足遲了一個多時辰。

    陳叫山和清鼻坐在大廳西南角,桌上擺了一碟麂子干,一碟清油涼菇,一盆熬羊頭,一盤韭菜雞蛋,一碗花生米,酒壺裡裝的是煨熱的米酒,兩人扮作食客,悠閒吃喝,靜觀他人……

    不多時,大廳每張桌子都坐上了人,陳叫山放眼一瞅,有拎著鳥籠的少爺,有端著茶壺的老者,有青布長衫戴眼鏡的學問人,也有腰裡繫了布繩,袖子挽得高高的粗人,有鑲著金牙,手裡團玩著大鐵球的凶漢子,也有頭上插了花,穿著棉旗袍一扭一擺的妖艷女子,有頭戴西式禮帽,以圍巾半遮了臉,始終不吭不哈的神秘者,亦有進門就吆五喝六,沖這邊拱手,朝那邊伸脖子的打哈哈者……

    「福字桌的醬溜蹄筋,金安雀舌,來嘍」

    「瑞字桌的脆麻花、米果子、干煸肥腸,西鳳燒,來嘍」

    「德字桌的熗耳朵、酥仁點心,碧螺春,來嘍」

    跑堂夥計高高舉著托盤,穿梭來去,叫喊聲此起彼伏……

    「豐字桌的松籽盤、裂嘴豆、鹽水鴨,上好龍井,來嘍」

    陳叫山轉頭一看:好傢伙,禿漢頭上纏了布巾,腰裡繫了圍裙,端著托盤,吆喝一聲,還真與杏園春其餘的跑堂夥計,別無二致,有模有樣,有板有眼啊……

    清鼻便將腦袋伸過來,吃吃地輕笑,低聲說,「陳大哥,禿漢這小子,學啥像啥……據說那年他爹過世了,沒錢安埋,你曉得他咋弄?」

    陳叫山看著禿漢跑來跑去,腿腳生風,一臉笑容的樣子,咂了一口米酒,便問,「他咋弄?」

    「嘿,你可是不曉得……」清鼻抓了顆花生米,朝嘴裡一丟,大口嚼著,帶動著鬢角的頭髮,一刺一拉,「這小子用一個烤紅苕,換了叫花子一件破棉襖,掂了根竹棍,捧著個破碗,到南門場壩擺攤子……」

    清鼻說到這裡,兀自笑得不行,身體前傾後仰起來,感覺自己有些失態,方才坐穩了些,低聲說,「這小子不但裝成叫花子,且還是又瘸又瞎的叫花子,走路那個勁兒,像得很,閉著眼睛唱秦腔,嘿,那叫一個絕,脖子上青筋爆幾根哩!不消兩天工夫,他爹安埋的錢就掙夠了……」

    陳叫山看著禿漢的背影,低頭笑笑,覺著西京城裡還真是奇人多啊!而這麼多奇人,能拜於白爺門下,又足見白爺的江湖地位,何等非凡啊……

    陳叫山見大廳裡的人,都在吃喝著,還未「起會」,且見清鼻也是個溜皮嘴,便先同清鼻聊了起來,姑且起一個示範效應,「他頭也不禿啊,怎地就叫個禿漢呢?」

    「你可是不曉得……」這句話彷彿是清鼻的開場白,每說一陣,便要撂出這麼一句,彷彿不這麼說,下面的話,便出不來似的,「他以前就是個禿子哩!不但不長頭髮,滿頭還出爛瘡,黃水流滿臉,他爹愁啊,四處想辦法,都不頂用!他娘就說,這娃完了,以後尋不下媳婦了……可巧,後來他們家來了一位化緣的老和尚,給他們建議,用糯米熬粥,趁熱糊在禿漢頭上,然後讓黑狗去舔粥,如此幾回,爛瘡就沒了,頭髮就長出來了……」

    「後來,禿漢真就照著那個法子弄,果真長出了頭髮?」陳叫山問。

    「嘿,你可是不曉得……」清鼻說,「照著老和尚的法子一弄,禿漢不但長出了頭髮,且那頭髮又黑又粗又密實,黑緞子一般哩,他娘歡喜得很,便說,我娃這下媳婦有著落了……」

    這時,禿漢興許後腦勺長著眼睛,興許是屁股上長著耳朵哩,曉得陳叫山和清鼻在說他,端著個空托盤,跑了過來,一彎腰,手往後一背,「二位先生,還需要上點啥不?」

    清鼻在桌子底下,伸腿一踢禿漢的腳,心說:咱就是坐著聽會哩,吃吃喝喝,那是鹿老闆請著咱呢,你還真當不吃白不吃啊?戲演出個樣子,差不多,就行啦,還裝啥裝?

    於是,清鼻踢完了,便說,「再上一隻大黑狗,一鍋糯米粥……」

    陳叫山剛吃了一口韭菜雞蛋,沒忍住,一口吐了出來,虧得自己功夫好,伸手一撈,又將韭菜憑空接住了……

    禿漢白了清鼻一眼,又去後堂忙乎了……

    眾位食客都吃喝差不多了,早堂會便正式開始了,一時間,杏園春大廳裡,人聲鼎沸,熱鬧異常!

    鹿恆生此時出了場,挨個桌子去招呼人,要麼幫人將茶續上,要麼幫人將溫酒的小火爐,撥弄撥弄小紅炭,要麼召喚夥計給送乾淨毛巾來,遇上會吃煙的人,再給人遞上一根駱駝煙

    「哎喲,岳老闆,今兒可吃好了?」

    「桂仙兒,好陣子可沒聽你唱曲兒了,我這耳朵都癢癢急呢……」

    「高幫主,今兒慢待了哈,你多擔待,多擔待……」

    「老蒿,聽說太白那頭的炭又起價了吧?抽空給我尋點好的,我上回在炭市街,讓人家給上眼藥了,弄的那炭不耐火,還老爆火星子……」

    「長髮兄弟,嬸子近來精神頭不錯吧?我就說過嘛,天大的事兒,都別往心裡去,心裡一沒事兒,這精神頭自然就好起來了!錢這東西,花了再掙不是?」

    「鐵順,你可好陣子沒來我杏園春了噢,不夠意思,不夠意思,哈哈哈……」

    陳叫山聽著看著鹿恆生挨桌挨桌地招呼客人,不同人不同招呼法,各有各有的搭訕話,客套語,切入角度,恰到火候,暗暗佩服起來光說人家杏園春的生意好,就沖鹿老闆這活絡勁兒,怎能不好呢?

    為了「一視同仁」,鹿恆生又來到了陳叫山和清鼻跟前,「陳先生,這熬羊頭味兒咋樣?猛柴大火,細柴文火,拾掇了大半宿,虧得你預訂,要今兒早上再弄,可難出這味兒,難有這湯色哩……」

    鹿恆生這一番話,看似在演戲應場子,其實也是實話實說,有意巴結陳叫山。

    哪有什麼預訂?

    換作以往,陳叫山自然不會在意這些細節,只當是鹿恆生為配合聽會,順口說出來的應場子之語罷了!

    然而,現在的陳叫山,經過白爺的點化,經過《恆我畿錄》的浸『淫』,已然對於世故人情,為人為事之玄奧,了然通悟,體察細微。

    於是,陳叫山便笑呵呵地沖鹿恆生拱手致謝,「有勞鹿老闆,味兒寮咋咧,美得很!」

    以《恆我畿錄》中所云:逢人抬舉,知其達意,且予順豁,不必謙拒過之,否則,反不成人所願!意思說,有人抬舉你時,分為很多種情況,你需瞭解清楚,別人抬舉的真實用意,或意圖所指。瞭解清楚了,想明白了,就盡量順著別人的抬舉意圖來,不要過於謙辭、婉拒、推讓,若是謙拒太過了,別人達不到抬舉之意圖,反倒不能成人之美,於人,於己,兩相不宜。

    陳叫山曉得:在盧家債務問題上,鹿恆生曾經自恃有勢力,結交廣,不把盧家放在眼裡,遲遲不還錢,裝悶吃相,已然得罪了盧家。如今,得知了盧家之諸多信息後,又知自己乃是盧家的「討債先鋒」,便有意地要通過一系列自我的方式,來彌補那些得罪而產生的裂隙……

    如此,自己盡可受之,不必謙拒,若謙拒,以鹿恆生這般的為人性格,必然心有惶惶,近處反倒不利於刺殺一事,遠處不利於盧家貨棧日後的買賣……

    鹿恆生忙乎一陣,便上了二樓,二樓有一間屋子,下可觀察大廳一切舉動,聽取一切聲息,平可觀察杏園春門外一切風吹草動……

    清鼻之所以被選擇留下來,陪陳叫山一起扮食客,在於清鼻有一個冠絕眾人之處,可謂是「順風耳,算盤心」!

    無論再多人說話,只要聲音不是小到竊竊私語那種,清鼻皆能聽得清清楚楚,並且,哪桌說的哪句話,絲毫不亂話題分類,且過後能複述出來,分毫不差!

    「老余,最近打譜沒?聽說前陣子天葵社的日本人,要在西京城弄個啥中日圍棋友誼賽,不知咋地,遲遲沒見動靜了……」

    「嘿,小福,別聽日本人瞎白活,啥屁友誼不友誼的,淨扯鳥卵哩!日本人這些年,把圍棋下精了,想到咱中國來顯擺顯擺,通過圍棋,打壓我國人之士氣……」

    「以你老余的棋力,干日本人還不是一順一順的?不管咋說,咱中國整出的黑白玩意兒,根在咱這兒呢,日本人再精,還能佔了咱的先?」

    清鼻用耳朵,大致在杏園春大廳裡捋過了一遍,發現多數桌子上都在扯當今之物價,籌備年貨,正月準備鬧耍耍,戲社裡出了些啥新折子戲,哪家窯子裡的妞浪勁大,等等等等的閒散話題,惟獨離自己和陳叫山這一桌最近的一老一少,多少說到了一些有用的「乾貨」……

    陳叫山也留意到了鄰桌的話題,便暗暗側了側身子,耳朵豎起,靜靜來聽……

    「那天傍晚,我到大明宮那一片遛達,見兩個日本人坐在荒地裡下棋呢……」鄰桌那位叫小福的漢子說,「天都黑透了,又沒月亮,你說他們裝個啥冷娃麼?下棋看得清楚麼?」

    「日本人那是在望風哩……」鄰桌那位叫老余的,壓低了聲音說,「日本人在咱西京城裡,偷偷摸摸干的齷齪事兒,多得很哩……」

    清鼻的耳朵一動一動,像是清泉中招搖的一朵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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