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八章 文 / 雨過碧色
果然,醫院的調查、賠付程序還未啟動,段世昕就申請了一個月的假期。蕭晨從院辦那裡問來了段世昕的住址,直接找上門去了。
段世昕的家不在本市,他一個人在醫院附近租了一個小小的獨居。蕭晨看到來開門的段世昕時嚇了一大跳,那個人眼睛赤紅,眼眶一圈青烏色,嘴唇都暴起一層干皮。他搖搖晃晃地打開房門,低聲說:「蕭大夫。」
蕭晨看到他的樣子,滿肚子的話全都嚥了回去,先去廚房燒了一大壺開水,然後打電話交了一份外賣,逼著段世昕吃了下去,又把人趕進浴室洗了個澡,盯著他吃了一片安眠藥上床睡了。等段世昕睡著了,蕭晨這才躡手躡腳地離開。
他回到家時已經快八點了,司驍騏做好的晚飯早就涼透了。不過蕭晨也沒有心思吃飯,一個人坐在書房裡看著窗外發呆。
「蕭晨,」司驍騏皺著眉站在書房門口說,「這一個星期以來你一直是這副樣子,我知道你擔心那個段世昕,但是擔心歸擔心,你也不能折騰自己啊?」
「我沒事兒,」蕭晨笑一笑,「你別緊張。」
「我能不緊張麼?」司驍騏不滿地說,「這事兒跟你有什麼關係?怎麼弄得就跟你出了醫療事故一樣?」
蕭晨慢慢轉動眼睛,定定地看著司驍騏說:「司驍騏,你知道什麼是主動脈夾層麼?」
「什麼層?」
「主動脈夾層,就是主動脈壁裂了一個口子,高速高壓的血流會經過裂口處衝進主動脈壁中膜,然後把本來緊緊貼在一起的管壁剝離成兩層。如果搶救不及時,這個口子會越撕越大,一旦破入腹腔就會失血性死亡,繼續破裂的話會撕開心包引發猝死……這種病在臨床上死亡率極高。」
「嗯?」司驍騏茫茫然不知道蕭晨剛剛說的那一串「火星語」是什麼意思,但是看他那凝重的臉色,和緊緊皺在一起的眉頭,司驍騏還是遲疑著點點頭。
「這種病在臨床上誤診率很高,因為病人會有突發劇烈而持續且不能耐受的疼痛,這種疼痛與急性胃穿孔、急性胰腺炎的特徵性非常相似。一般的血生化、血常規不容易看出來,腹部b超也有可能會誤診。」
「嗯。」司驍騏繼續點頭,這回他大約是聽明白了,段世昕應該是誤診了。
「你知道怎麼判斷主動脈夾層麼?」蕭晨很勉強地笑一下說,「去摸病人的腳,雙側橈動脈或足背動脈搏動不一致,一側搏動明顯減弱或消失,雙側肢體血壓相差10mmhg以上是這種病的特徵性表現。如果病人雙側足背動脈搏動不一致,必須進行ct檢查,以進一步確診。」
「段世昕……沒去摸嗎?」
蕭晨抬起眼睛,眼底泛著一絲怒意,目光都沾染了幾分火星:「如果你是病人家屬,你會給段世昕時間去做完這一項一項的排查嗎!」
司驍騏張了張嘴,他知道蕭晨為什麼會忽然生氣。作為一個醫生,自己的診斷被人質疑、打斷,甚至迫於某種壓力而中斷,這簡直就是對自己職業的最大否定和傷害。而這種外來的壓力竟然造成了自己病人的死亡,的確是讓人惱火。
「你肚子疼得要命的時候你會希望醫生怎麼做?」蕭晨冷著臉問。
「止疼。」老老實實地說。
「那如果我一定要先讓你去做血常規、血生化、b超、ct呢?所有的這些檢查報告至少需要半個小時才能出來,你能忍得住這半小時嗎?」
司驍騏搖搖頭。
「醫生在開化驗單、等檢查結果的時候病人家屬在做什麼?謾罵、指責、武力威脅,吵得一個急診大廳的病人全都血壓升高。你覺得什麼人能頂得住這麼大的壓力堅持把所有的檢查全都做完,然後再去摸摸病人的腳?」蕭晨嗓門不知不覺地有些升高,他憤怒地說,「小段能堅持到報告單出來已經很難得了。」
「可是……」司驍騏忍不住說,「他的確是誤診了啊,這個什麼夾層,它就不是胃穿孔。」
蕭晨一下子僵住了,他死死地盯了司驍騏幾秒鐘,牙關咬的死緊。
「他……確實誤診了,」司驍騏遲疑了一下,繼續說,「所以寶貝兒,你不用那麼難過,這是他的錯,他應該承擔責任,一條人命呢。」
「我們……不能犯錯嗎?」蕭晨一字一頓地問。
司驍騏驚了一下,啞口無言地看著他,醫生也是人,是人就會犯錯,這無可避免。可是一旦這個錯誤和「生命」關聯起來,它就變得讓人不能接受,無論多麼小的錯誤,帶來的都有可能是不可挽回的結局和一個家庭長久深遠的痛苦。
司驍騏被蕭晨這個問題問得冷汗涔涔,蕭晨問的是「我們」,司驍騏想,如果有一天蕭晨也「誤診」了,那會怎樣?甚至,某天蕭晨誤診的這個病人恰恰是自己的親朋好友,那自己……
司驍騏被自己的良心拷問得遍體鱗傷,他目瞪口呆地看著蕭晨,心頭一片荒涼。他一直都知道蕭晨工作壓力很大,但是他總覺得那是蕭晨自我要求嚴格,凡事追求盡善盡美;加上回胸外的道路過於坎坷,他急於給自己鞏固基礎。所以司驍騏經常勸蕭晨:「差不多就得了,你還想掙個院士來當當不成?」。
蕭晨也從不解釋什麼,只是默默地合上手裡的書轉身去跟司驍騏聊天說話,當司驍騏不在糾結這件事兒的時候又開始整天拿著資料看。
司驍騏一直覺得自家的老婆是那種上進心超強的事業型男,瞅那架勢估計是奔著中華醫學科技獎去的,搞不好還要衝擊一下諾貝爾。
可是現在,司驍騏恍然,
蕭晨那麼玩命也許並不是什麼「事業心」或者「成就感」,他只是害怕,掌心裡攥著條人命的的現實讓他不得不把自己逼到絕境,不得不讓自己扛著巨大的壓力前行——他不能容忍自己犯下任何一個錯誤。
可是,人總要犯錯誤的。
蕭晨慢慢地吐出一口氣說:「每一個人,都是在錯誤中積累經驗的,每一個成功都是在失敗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愛迪生發明個燈泡可以失敗一千次,為什麼我們就不能錯一次?」
司驍騏把人拽進自己懷裡抱住,他把下巴頂在蕭晨的頭頂,雙手用力圈住他的肩頭。
「司驍騏,我有時候覺得特別不公平,名醫也是從無名小卒一步步走過來的,摔跟頭犯錯誤在所難免,這不是我們主觀上想避免就一定能避免的。你看段世昕,他已經做的足夠好了,如果病人家屬能信任他,再給他一點兒時間,不把他逼成那個樣子,沒準兒他是能意識到主動脈夾層的。」
「蕭晨,」司驍騏輕聲地在他耳邊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作為病人,你們就是他們的希望,在他們看起來,你們是不能出錯的。」
「最精密的儀器也不可能保證永不出錯。」蕭晨把頭靠在司驍騏身上,喃喃地說,「你知道麼,商彥給人拔個牙都能拔死一個……」
司驍騏這輩子就住過一次院——出生!所以他完全不能理解為什麼拔牙為什麼都能死人,但是他能理解蕭晨的痛苦,他絞盡腦汁想說點兒什麼去安慰蕭晨,卻發現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的,只能更緊地抱住他。
「司驍騏,」蕭晨拍拍司驍騏的手,指指書架子頂層,「那裡有個灰色的件夾,你幫我拿下來。」
司驍騏順從地拿下一個件夾,上面有層薄薄的灰,看起來已經很久沒有翻看過來了。蕭晨打開夾子,裡面是一些病歷的複印件,上面的時期是四年前,一張張被小心翼翼地插在塑料封套裡,保存得很完整。
蕭晨說:「司驍騏,這個病人死的時候只有42歲,我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然會死於心梗。」
司驍騏隱約知道蕭晨要說什麼。
「他送來醫院時跟小段遇到的那個病人一樣,如果這要是個老年人我肯定會先去查心電圖,但是他太年輕了,家人也說他平時身體很好……我沒有去查心電圖,而是先去讓他查了血常規和腹部b超,所有檢查做完了我找不到問題才突然想到應該先檢查心電圖……但是晚了。」
「寶貝兒,」司驍騏從蕭晨手裡把那個資料夾抽走,遠遠地丟到一邊,「那麼多年前的事兒了,不要再去想了。」
「不,你聽我說完。我……很幸運,病人家屬並沒有為難我,他們說這個病人是一家國企的項目經理,工作極其繁忙,家裡其實一直擔心他會過勞死。但是我自己心裡很清楚,如果我一上來就先給他查心電圖,一切或許都是可以挽回的……從那以後,我總是特別小心,遇到急診時,我總會想起這個病人。」
「這個……也不能怪你,四十多歲的人來看肚子疼,要是我的話就直接給他兩片『瀉立停』了。」司驍騏笑著寬慰蕭晨,心裡著實有些心疼。
「司驍騏,我們這個職業真的不能犯錯……但是,人怎麼可能不犯錯呢?」
司驍騏抱著蕭晨不說話,他覺得自己除了說點兒不疼不癢的「問心無愧就好」之類的話就真的再沒什麼可以拿出來勸慰蕭晨的了。
蕭晨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輕聲說:「司驍騏,如果有一天我也犯了小段那樣的錯誤,怎麼辦?」
「那有什麼怎麼辦的?」司驍騏笑笑說,「醫療事故有醫院去賠償,醫院不賠的話我來賠。你願意當醫生就去接著當,不願意當就回來幫我開公司。總之,我會和你在一起。」
蕭晨抿著嘴不吭聲。
司驍騏說:「寶貝兒,你還記得李小舟麼?」
蕭晨點點頭:「那個替你出車後來出事故的兄弟,他媽還是你乾媽呢。」
「對,你覺得我是不是應該對他的死負責?」
「不算吧……他自己疲勞駕駛……」蕭晨的聲音很低,低到他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
「我當然應該為他的死負責,」司驍騏果斷地說,「所以我在盡力彌補,而且我告誡自己開車上路必須小心再小心,我告訴我車隊的人,可以改線可以晚點,但是生命安全必須放在首位,我不想再看到第二個李小舟——我也只能做這些,畢竟死人不能活過來,」
「是的,只能小心再小心。」
「不,」司驍騏搖搖頭,「事實上不是這樣的。」
蕭晨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我們一旦跑上路便身不由己,我年初跑了一圈東北,冰天雪地的輪胎都得換成特殊輪胎,做兩道防滑措施,按說已經很小心了。車隊小王是新人,剛跑這趟線沒兩天,他緊張得不行,把車速控制得不能再慢,總以為這樣就很安全了。可就是因為他太小心了,遇到突發事件時反應比平時慢了,踩剎車時晚了那麼一兩秒,整個車子撞穿護欄,直接衝入對方車道去了,好在沒人傷亡。」
「我……怎麼不知道?」蕭晨聲音有點兒抖。
「我沒告訴你,」司驍騏安慰地拍拍蕭晨的手說,「這其實不算什麼。我就是想告訴你,我們固然應該做好『準備工作』,可太過小心會讓你束手束腳,反而判斷失誤。」
蕭晨輕輕的點點頭:「我懂了。」
那天晚上,司驍騏抱著蕭晨入睡,兩個人誰也沒再提這事兒。那個
件夾上的浮土被擦乾淨之後又塞回了書架的最頂層,它高高在上地俯瞰著這間書房,俯瞰著蕭晨揉揉自己的臉,從沙發上站起來,慢慢地挺直腰身,緩慢但是堅定地邁出步子,向外走去,頭也不回地「啪嗒」一聲關上書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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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法醫的仲裁,剩下的事情就簡單多了,鑒於病人病情的複雜和危重,經過雙方協商醫院賠付了一筆款子,段世昕被批准在家「休整」一段時間。
蕭晨這幾天特別關注段世昕,他非常擔心這個年輕人因為這件事一蹶不振。本來就承受著極大的心理壓力,那晚又被病人家屬毆打,從裡到外都被傷得透透的。這幾年蕭晨聽到了太多人抱怨臨床不好幹,也有很多人脫離了臨床去做管理和科研,但是臨床總要有人做的,蕭晨不希望再有人離開。
段世昕狀態不算太好,但比之前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要好多了,他勉強地笑一笑說:「蕭大夫,你別擔心,我沒事兒的。」
「真的嗎?」蕭晨有點兒不敢相信。
「真的,」段世昕揉揉自己的眼睛說,「這是個教訓,我會記一輩子,我還可以干很多年還可以救很多人,我不會因為這個教訓就放棄的。」
「你這麼想……真好。」
「我想做個像你一樣的醫生,」段世昕帶著點兒熱切地說,「從來不會動搖,一直都那麼自信。」
蕭晨想,那是因為我身後有個人足夠支撐我自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