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一回老杜康是因酒發達 小醉神偏為醉沉淪 文 / 龍堰裡
唐都長安,東方最著名的大都市,極其繁榮。
夏未的午後,沒有一絲風兒。烈日灼熱,發瘋似地射出火的箭來,大地開裂,河流乾涸,空氣炎熱;或許,是因為悶與熱的原故吧,整個長安城內到處都籠罩著一股懶洋洋的氣氛,它像一個奇特的魔術師,吸去了人們的幾乎所有的精力。儘管如此,長安城內還是人山人海,川流不息,各種買賣也依然十分興隆。東方大都市,畢竟是有名有實的。
午夢初回,閉目養神;又品過細茶,玩過鳥兒,戲過金魚,但,依然是百無聊賴,儘管前廳有清客棋友,後院有嬌妻美妾,或飲酒,或下棋,或賞蓮荷,或玩鞦韆,可此刻,他的心裡卻怎麼也提不起這份應得的奢望。
他寧願一個人躲到一個清幽的地方去,那裡沒有聲音,那裡沒有人煩他,那裡一切都是安靜的,無須有人陪伴,只要一個完全封閉的世界,他要一個人好好地清靜清靜,因為此刻他什麼也不願想,什麼也不願做,他要讓自己的這顆心好好地安寧下來,因為,這些年來,他實在太苦了,太累了。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慢慢地從軟竹榻上下來,趿著用龍鬚草編成的拖鞋,慢慢地,一步一搖地踱出了臥室,又慢慢地踱過了一條曲曲折折的石子漫的羊腸甬道,來到後院的園子裡,丫頭與童兒只是在後面遠遠地相隨著,誰也不敢發出一點聲來,就連腳踏在地上也都十分地小心奕奕。大家的規矩,沒有吩咐,不敢上前,只能遠遠地相隨,因為,他們知道老爺時刻有滿腹的心事。
他又慢慢地踱過水上遊廊,走進一座非常精緻的水上閣樓。
閣樓座落在碧湖的水中央。碧湖上瀰漫著成片的綠的荷葉與紅的蓮花,還有一群群體形較小的彩鴨,正悠然自得地紅掌撥清波;碧湖裡還游曳著各色鯉魚,在蓮荷間。茶餘飯後,品玩魚戲蓮荷自是別有一番風趣,實在很有風雅,魚兒有紅色的,有黃色的,在清水之中顯得異樣顯眼,魚兒成群地追逐著,戲鬧著,還不時地躍出水面。那些大魚悠然自得的游姿讓他傾慕得不得了,他真的好想讓自己的心也這般悠然地游,無所依托,輕如鴻毛……
他無力地坐在竹椅上,雙手撫在欄杆上,慢慢地想把眼閉上。他喜歡閉目養神,似乎只有閉目養神才能使他的思想進入一片清新淡雅的境界。於是,忘卻了憂愁,忘卻了煩惱,忘卻了一切,讓心虛空,讓心飄然,就像天上悠悠飄動的浮雲,無憂無慮,隨意東西。
正當他的所有神經裡的思想處在一片朦朧游離狀態的時候,他似乎聽到有人在輕聲呼喚他。惟恐是夢,但,等他稍再定下神來,分明有一種很輕的聲音在摩擦著他的耳膜,癢癢的,十分得不好受。
頓時,一股不知由來的懊惱襲上了他的心頭,他把眼睜開,臉色非常得難看,同時在嘴裡吐出了一聲長調「嗯——」,這是他發怒前的唯一預兆,在他的這個大家族裡,誰都知道,所有的丫頭、僕婦,連臨時雇來的幫工。
站在他跟前的是他家總管內務的大管家,都年已奔七十了,頭髮鬍鬚全已雪白,滿臉是刀刻般的皺紋,還有許多明顯可見的傷疤,行動已很遲鈍,腦裡倒還清晰,還能使換,人確實已老得不像樣了。
他好像第一次看到似的完全陌生地,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那位老者,天天與他打交道的他家的大總管。他在心裡長長地歎了口氣,他家的大總管已完全地衰老了,而且,竟老得那樣快,他的衰老完全是因為他家數不盡的各種事務,尤其是各種辣手的百結不解的煩惱事。由此及彼,他很快又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他的家庭,想到了一切幸與不幸的事兒,他的心真想哭泣,心裡的淚已在不盡地流淌。大管家被他看得垂下了頭,沒有勇氣,也不敢迎著他的目光。
他家姓王,在大隋朝是一個很榮耀的大家族,靠得是二樣寶貝:一套飛龍槍法,一組釀酒秘方。王家是武林世家,武功了得,尤其那套飛龍槍法,更是絕妙無比,天下難敵,可惜祖傳的那套槍法已在江湖上絕跡,其實是在自己手中絕跡的,讓人歎惜不已;還有一組祖傳的釀酒秘方,也是無價之寶。
他的祖父王右任,曾幫助隋文帝打過天下,他的父親王天飛,又幫助隋灼帝鎮壓過各地的義軍,父子倆都是隋朝的重臣,並都在朝內做過大官,浩浩蕩蕩的皇恩沐浴了他們整個王家家族。所以,王家對隋朝也是死心塌地的忠誠。隋朝滅亡後,父子倆都為國捐軀,並留下遺訓:王家後輩永不許在唐為官。果此,從自己之輩開始後,王家就從此拋文棄武,隱姓埋名只做商人,不問政治,做起了商業買賣這個行當來了。
那個老管家本姓姜,後從姓他家的王,叫柏舟,他與王家緣源很深,並對王家有過無數次的大恩,雖為奴僕,但在王家的家族中也有著非同一般的地位,可算得半個主人。
王柏舟從十歲起就給自己的祖父當馬僮,因為他聰明伶俐,對人忠誠,行事謹慎,很受祖父的器重,所以,自小就跟祖父學得一身驚人的武藝。從二十歲起,就跟隨自己的父親南征北戰,馬不停蹄,並立下赦赦戰功。
王家的兩位先輩先後為國捐軀後,硬是他在兵荒馬亂之中,保護著王家的一家老小,逃避戰火,安置產業,尋找歸宿。那時自己才是十五歲,卻是從小嬌生慣養,什麼事也不懂,什麼事也不能做。因為王家的後輩從此棄文拋武,所以,王家的祖傳武藝就在他的手裡絕跡了,而釀酒的秘方,則是由他家的大總管轉而傳授過來的。
沒有他,哪還有我們王家的今天?或者早已一個個地拋屍於荒山野外;沒有他,哪還有我們王家今天這樣的繁榮發達的事業?想起往事,不覺使他動情。他欠欠身,和氣地問:
「老總管,有事嗎?」
老總管的心裡似乎有些緊張,說出來的話有些發抖,還口吃。
「我,我本……本不想來,來打攏你,可,可實在沒法子,東城外的做酒的坊主王亦云說非要見你不可,說,說酒坊出……出事了。」
「什麼?出了什麼事?」
老總管的話,把他嚇了一大跳。
「咱王家的生意買賣一大半可只指望它了,讓管事的即刻來見我。」
酒坊主王亦云是位年過半百的老頭,很矮小,不過挺健壯,挺有精神。他點頭哈腰地從外面小跑著進來,向著自己的主人又是鞠躬,又是點頭,客套了好半陣,才說:
「我找老爺有急事,其實也不是大事,我們作坊釀酒用的酒料發生了危機,一是蜀地的大白米漲了價,又很難買到,因為今年那裡發了大水,這酒米又不好用我們內地的白米來釀造;二是東北的虎骨人參之類都被那些小贖壓價收光了,要等到明年開春時才抬價出售,如今我們要買就得送禮,要不就得找路子,還有,我們今年的酒價是否再向上稍抬一下?因為……」
他的腦快要炸破了,好不容易將這些事辦好,心裡剛剛舒了口氣,十來個人又從酒坊主王亦云剛剛消失的影子裡鑽了出來。
旁邊的大總管急得直跺腳,但,又苦於沒有辦法,只得忙搶先一步說到:
「老爺,玉旨樓酒店的店主,稻香村酒店的店主,還有……」
話未盡,十來個人已把主人緊緊地圍在當中,點頭的點頭,哈腰的哈腰,客套了一陣,便各訴自己的苦衷。
「老爺,近來的生意實在太忙了,那麼多的人來喝酒,都快把酒店該撐破了,是不是把酒店再擴建一下?還有店裡的夥計也得多雇幾個?」
「老爺,外家的酒店競也在出售我們王家的玉旨酒,得去好好查辦一下,否則,會砸了我們王家名酒的牌子的。」
「老爺,我的酒店又給人家攪得一塌糊塗,還,還是……是少爺。」
「老爺,老爺……」
總算把這些事辦完了,他已累得筋疲力盡。他望著在一旁顫抖的無可奈何的老總管,有些淚濕。
自從他們王家棄文拋武,從事酒樓生意之後,他,王善知,就憑著前輩遺留下來的那筆可貴的錢財,靠著王家遺留下來的釀酒秘方,在長安城內開了三家規模宏大的釀酒坊,並在城內設了數百家的大酒店,而且,生意興隆,財源滾滾。
王家的酒是根據祖傳秘方釀製而成,分甜酒、黃酒、白酒、藥酒幾種,男女老幼皆可飲用。王家的玉旨酒較旁家的酒有四大不同的絕妙之處:一是味道好,美味爽口,香甜無比,而且飲酒之後,回味無窮;二是夏天飲此酒可防熱散悶,涼爽無比;冬天飲此酒可防冷散寒,暖和非常;三是飲此酒可治傷風感冒、關節疼痛等一些小疾,四是飲此酒能養血生精,並能消除疲勞,讓人體力旺盛。就連大唐王室飲用的御酒,也用他們王家的玉旨酒。
一時,王家玉旨酒名揚天下,他,王善知,也被當時唐人尊稱為「大唐第一酒王。他也始終認為,外人給於他的這些榮譽,他是當之無愧的。
想到這裡,王善知的心有些飄飄然,飄飄然的幾乎要飛起來,煩惱似乎沒了,憂愁似乎也沒了。正在得意,一陣忙亂的腳步聲又來到了他的身邊,把眼睜開,還是他的大管家。
老人氣喘吁吁地吐著氣,一面用衣袖擦著臉上的汗,一面說:
「不好了,又有人上門來興師問罪了,還是少爺惹的禍。「
「什麼?」
五知善的臉漲得紅得發紫,手也在發抖,顯然,他已發怒到了極點。
「少爺又把人家給打傷了,我已經給了人家好些銀子,讓他自去了理,可他說非要見你不可,還說,還說……還說了許多不好聽的話。」
王知善痛苦地用手抱著自己的腦袋,像在沉思,又像在無聲地哭泣。猛地,他轉過身來,用近似仇恨的目光盯著他的管家。
「我不是讓人用鐵鏈把這孽子捆在後園的大樹上嗎?怎麼又有人把他放了?是誰?是誰如此大膽?我找他算帳去。」
「沒有人敢去放他,是他自己把樹連根撥起,又掙斷了鐵鏈,他喝醉了酒,力大得像巨神似的,又沒有人敢去攔他,我已派了二十多個家人出去找他去了,總是要想辦法把他弄回來的,原先怕老爺聽了發愁,所以未敢說明。」
「現在找到了少爺沒有?」
「找到了,正在咱家的得意樓上喝酒呢。」
「那為什麼還不派人去把他弄回來呢?」
「這,這怎麼能行呢?少爺力大無窮,脾氣又倔強得很。再說,這長安城裡誰敢上去碰他,弄不好不但毀了酒樓,恐怕還要傷人命呢?唉——還是老辦法,讓他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就用擔架把他抬回來,也省了多少麻煩。」
「那也只好如此,你去對外面的人說,今晚,老爺我要親自登門去陪禮謝罪。」
「是,老爺。」
老管家抖抖威威地退了出去。
身旁再無外人,只有服待他的僕婦,丫頭在不遠處小心奕奕地相隨著,四周依然很靜寂,很幽雅,但,他的心再也不能平靜下來,一想到他的兒子,他的那個貪酒如命的不爭氣的兒子時,他的心裡就要冒煙,冒火,就要燃燒起全身的怒火。
因為,他們王家以酒聞名,所以,王家所有的人,他,他的妻子,他家的管家、僕婦、丫頭,連雇來的臨時幫工,都喜歡喝酒,但從不喝醉,也不生事,而他的兒子,他們王家的獨苗,因為過分得寵愛,過分的遷就,使他從三歲起,就開始飲酒,十歲就已酒性成癮,不能自撥。以後,更是貪酒如命,沒有酒,找酒喝,找到酒,一定要喝個大醉如泥,不省人事,否則,就是刀架在頸項上,他也是照喝不誤,不但如此,還要出去惹事生非,又力大無窮,罵人、打架,從不間斷,不是打折了人家的胳膊,就是打斷了人家的腿兒。這些人自知惹不過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酒鬼,只好來找他王善知解悶出氣。他,王善知,雖有錢,卻並不有勢,再說,他也不是個惹事生非之人,凡事只知歉讓,但求和平,能有什麼辦法呢?只有好言好語,用銀子把人家打發走,就算了事。他那兒子在長安城內見酒就喝,逢喝必醉,幸巧城裡的酒店有一半是由自家開的,所以煩惱也就少了一半。自家的東西,總是好說的。
他曾勸過他的兒子,他也曾罵過,甚至狠狠的打過,可又有什麼用呢?酒已成了他兒子的性命了,他寧願要酒,也不願要命。從那以後,王善知似乎對酒發生了恐懼,就從不再沾過一滴酒,甚至,嗅到一點酒味,渾身上下就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難熬,他妻子也從沒有再喝過,而且,他也絕不再允許王家所有的人,連雇來的臨時幫工都不許再喝酒,除非他離開王家。可他的不爭氣兒子卻依然如故!他實在沒有辦法了,只有在夜深人靜之時,當他想起自己的相依為命的老伴,想起家庭的種種苦惱,想起他們的愛情甜果,一旦成為生活的累贅的時候,他眼裡的淚水禁不住就要留下來,還有心底的淚,心底的血。
為了免去一切煩惱,他乾脆把自己的兒子鎖起來,或者捆在樹上,總之,絕不能再讓他出去,再讓他嗅到一絲一毫的酒香,得讓他與世隔絕——其實,就是與酒隔絕,可他的努力都一次次地以失敗而告終。因為,他兒子的力量實在太大了,他能把很粗的鐵鏈擰斷,他能把很厚的牆壁推到,他甚至能把很粗的樹連根拔起,這實在太讓他寒心了,他相信終有一天,他的心會結冰的,他的生命也將在冰寒中永遠地凝固。
直到夕陽漸沒,晚霞如血,二十多個家人才用擔架把少爺抬回來,他已醉得不省人事,王善知鐵青著臉,命人把兒子用雙重的大鐵鏈鎖在後面的園子裡的假山上,派人日夜看守,只照顧他的大小便,還有吃喝,若沒有他的話,誰也不許靠近他,更不許放他出去。不知為何,淚水又在眼眶裡蓄積,親骨肉嘛,畢竟勝過一切。尤其,王家只有一根獨苗。
不知多少次了,王善知從清澈的波面上看到了自己滿臉頹唐的愁容,看到了自己漸漸增多的花白的頭髮與鬍鬚,看到了自己變得越發的消瘦、衰老的容顏,心中感歎萬分。是啊,他已是一個年過半百得老頭了,在世還能有幾時?又生活在這樣的家庭裡,照理,他應該拋棄俗事,悠步後園,盡享清福的,可現在呢,沒有人能來替他料理這個家庭,難道他們王家命中注定要衰亡的嗎?讓如此龐大的事業與錢財陪自己去送葬,這,他不承認,也絕不承認,可他的兒子已經毀了,確實已經徹底的毀了,這所有的一切完全是因為酒——這可惡的酒。
硬是那麼一家因酒發達的幸福家庭,竟也因為酒,而成為一家到處都流溢著淒涼與憂鬱氣氛的家庭。成也酒;敗也酒;成敗必為酒。
夜已經很深了,王善知還是獨自一人靜靜地坐在前廳裡,像是座雕像,一動也不動,晚飯他還沒有吃,飯菜溫了又涼,涼了又溫,丫頭僕婦們已經忙了好幾陣了。
他的心很煩,空氣也悶,身上熱的慌,一個勁的出汗,儘管有兩個小丫頭就站在他身後,不停地用扇子為他扇著涼風。「呼呼」,似乎是外面在颳風,風大了起來,很猛,天要下雨了,夏天的風說到就到,夏天的雨說來就來,「呼呼」的風聲,在他聽來是多麼的淒涼,多麼的哀絕,像是巨人在在無拘無束地哭泣。他的心很沉,他似乎覺得自己的心也在哭泣,為誰?
不知為何,他的所有的思想又想到了他的兒子,他的被捆在假山上的兒子,他既仇視兒子的無能,同時,他又萬分憐愛兒子的孤苦,兒子畢竟是他的血肉啊,他們王家唯一血肉呀!
「要颳風下雨了,快把兒子放了,別讓他受涼受凍的,不,決不能,兒子,非把他捆起來不可,否則,他又出去惹是生非的……」
兩種思想在急劇的鬥爭,前者是他心裡所想的,後者是他的腦裡所思的,但,他情願違背他腦裡的意志,也絕不忍心辜負他深心的心聲,如果,心與腦真的都能思想的話,那麼,真情一定出自於深心,理智往往出自腦海,可……他的眼淚又下來了,而且老是擦不完,眼是通心的。
一隻手放在自己的肩上,很輕,很柔,他抬起淚眼,看到的是他的妻子淚流滿面的眼,一個和他一樣衰老,一樣苦悶,一樣淒涼的可憐的女人。只是,默默地相視,似在互相寬慰,沒有言語,只有意會,淚水在靜靜的對流,此刻,他們的心的距離彼此很近,很近,比任何時候。
丫頭又端上了剛剛熱過的飯菜,王善知不忍心讓他的飽經風霜的妻再為自己過分地操心,他吃下了飯和菜,和著淚。
終於,他們說話了,他的話很輕,很弱,聲音有些發抖,總帶著那麼點哀的味兒。
「我們的兒子是不爭氣,可也不能這樣對待他呀,他……-畢竟是我們親生的骨肉呀!」
「我對他,已盡到了做父親的全部責任,何況,我也是為了他好。」
「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弄不好萬一傷骨折筋的豈不會出事?再說,兒子已經不小了,要是過了今年春節,都奔二十了。」
「這我又有什麼辦法呢?反正除了酒,什麼也不能繫住他的心,酒毀了他,有時把他變成了無知的低能兒,有時把他變成了瘋狂的惡徒,酒,酒,這個可惡的魔鬼。」
當說到酒的時候,王善知的臉上滿是仇恨的怒色,他真的恨得咬牙切齒。
「老爺,法子我倒有一個,鐵房關不住他的身子,鐵鏈也捆不住他的心,但,有一樣東西可以繫著他,而且是繫住他的心,或者,她比酒還管用呢。」
王善知張大了嘴,滿臉疑惑,似乎對夫人的話一點也不想信,可,自己的夫人他是最清楚的,她又不是個輕易說謊的人,他緊盯著夫人的後話,同時,一顆心跳的像喝醉了酒一樣。
夫人的臉上忽然有了笑,只是笑得有些異樣,笑的有些「詭異」。
「老爺,給兒子娶個妻子吧,他都快二十了。」
一句輕柔的話,像是個雷響,在王善知的心裡爆響,他的心猛地一停,但很快又條件反射似的加速跳起來,兒子的終身大事,做父母的應時刻掛在心裡,可他卻從沒有想到過——不是沒有想到,而是不敢想,雖然兒子都快奔二十了。今天,他的夫人一提起,便完全地打亂了他的原有的思想。
給兒子娶妻,是的,按兒子的年齡,王家的地位,他是該去操這份心了,以了卻他一生中最大的心事,可如今的現實呢?按兒子這副摸樣,這副德行,別說這長安城的姑娘不願嫁給他,就算兒子縱然僥倖,也定誤了人家姑娘的終生,這種損人又未必利己的蠢事,誰願意去做呢?他是不會做的,兒子的光棍是打定了,他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
猛地,他的思想一迴旋,由此想到了其他的許多許多的事,難道他們王家就從此斷孫絕後?難道自己就這樣落了個千載的不孝罵名?難道王家的香火竟在他的手裡徹底地毀滅?這釀酒的秘方,這無數的錢財,這發達的事業難道無人來繼承?若真是這樣,百年之後,自己更有何面去見他的列祖列宗,可,命運卻偏偏跟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由此及彼,反覆推敲,再細細回味,禁不住在心裡流血,這如何是好?又怎麼能夠?他的心,他的**,好像被痛苦的烈火在苦苦的煎熬著,他煩躁,他惱怒,他仇恨,同時,他又恐怖。
緊緊地盯著妻子的眼裡突然冒出火花來,猛地,他對著他的妻子,像發瘋的野獸似的咆哮起來:
「不,不許給兒子娶老婆,他會毀了人家姑娘的終身的,這是犯罪,懂嗎?這是在殺人,給兒子娶老婆,只能把兒子的不幸強加給別人,只能給天下人惹下一個天大的笑話,不,個,不許給這畜生娶老婆,我不許可,絕不許可。」
看著妻子緊張得幾乎在發抖,他才明白自己的言語,自己的動作,因為過分激動而失常態,他不想再給不幸的妻子帶來額外的痛苦,他忙俯身過去,輕輕地扶著妻子的肩,溫柔的說:
「沬之,你想,我們的兒子的臭名誰不知道,這長安城內,以至於長安城外,誰不知道我們兒子是個貪酒如命的大酒鬼,老出去惹是生非,罵人打架,放火燒房,見過他的,聽過他的,知道他的,誰恨不得不想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尤其是那些慘遭他毒打的那些人。再說,就是我們縱有此心,也是徒勞,你想哪有姑娘願意去嫁給他,嫁給這個這個酒鬼,這個惡棍,這個……你還是死了這個心吧」
他的妻子姓林,叫沬之,也是長安城裡名門之秀,曾經的名傾一城的賢慧淑女,如今的賢妻良母。妻子突然詭異地一笑。
「雖然如此,可我們總還得……老爺,兒子不行,孫子總還是有指望的。」
王善知知道,這是妻子在苦苦的哀求他,但他還是硬著心腸,斷然說到:
「不,我絕不許可,除非我……」
妻子的手經經地捂著了他的嘴巴,接下來,便是一陣難堪的沉默。窗外,無月無星,只有呼嘯的風,天陰的可怕,可能就要下大雨。
老總管又急急地闖了進來,喘吁吁地說:
「老爺,夫人,少爺他醒來後自己推到了假山,掙斷鐵鏈,又跑的無影無蹤了,我已派人分頭去找了。」
王善知癱瘓在竹椅上,他在沉思,他在苦苦的沉思,他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才好,夫人立在一旁,由抽泣變成痛哭,眼淚鼻涕弄得滿臉全是。
剛走出門外的老總管又折了回來,抖抖威威地把自己的嘴湊近王善知的耳朵,低低地,似乎也在哀求似的說:
「老爺,夫人的話或者有理,可以試試的,否則……」
「老爺,你難道真的忍心讓我們的兒子,我們的骨肉,我們王家的獨苗這樣糟蹋下去?你難道真的忍心讓我們從此斷子絕孫?讓我們王家的全部錢財與事業成為我們的陪葬品?你叫我以後去依靠誰呀,你我已都已是年過半百的人了,再說,我們百年之後,誰來為我們披麻戴孝扶棺入土?我們更有何面去見我們的列祖列宗,老爺,老爺,我求求你了,你就看著我們夫妻一場的份上,你就……」
王善知的心完全地動搖了,他何曾不想?只是……他猛地抬起頭來,他哽咽著說:
「那,那,那就去試試吧。」
他的臉上全是淚水,第一次,他昧著自己的良心與理智,做了他不想做,也不該做的事,他知道,他也明白,只是他選擇了他不該選擇的路,他的思想好矛盾。是啊,世上最堅固的盾與最鋒利的矛碰在一起,會有什麼好結果?哪會僥倖都安然無恙,一定是一起毀滅?
窗外的風猛地大了,夾著雨,瘋狂地掃蕩著大地,像是要把世上的所有的一切都無情地摧毀。
正是:
醉裡乾坤無歲月,心作閒雲任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