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5第一百一十一章 風雨大作 文 / 納西瑟斯的草
天色愈發蒼茫,冷風強勁凜冽,將卷雲台上叢叢野草一浪浪推向遠方。懸崖之上的一方天穹不知何時聚攏起團團濃雲,低低壓在眾人的頭頂,直壓得每個人喘不過氣來。
天地間彷彿只剩下那一個聲音,緩緩訴說著那段往事,如此低柔,如此清晰,卻也如此悲傷。
「……我被青陽、重光兩位長老帶回瓊華派時不過是個失憶的少年,得太清真人青眼被收入門下學藝,也曾躊躇滿志,以為自己會成為這一個仙家名門未來的棟樑之才,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將不得不面臨這樣的身世!」
沈百翎怔怔看著懸崖下驚疑不定的那群瓊華弟子,漸漸模糊不清的視野裡那些身影最終融成藍白混濁的一團。
「我以為是恩人的師叔,原來竟是我的殺母仇人,我以為是恩師的太清真人,卻是下令屠戮我族的罪魁禍首,那些如獸般仇視著我的才是我的同類!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可笑更可悲的事嗎?為何偏偏要發生在我的身上?」
人族,妖族……到底什麼是正,什麼是邪?我是玄震,還是沈百翎?
深深埋藏在心中十數年的執念和悲慟,瀰漫在他孤寂荒涼的心中,絲絲縷縷,無孔不入,纏滿四肢百骸,彷彿無數隻鬼手拖著他漸漸下沉至最無人看顧的深淵……這世間,到底還有誰,會真的為他這個人難過傷悲?在這些人的眼裡,他又是誰?
風聲大作,壓過了天地間一切紛亂,無處不在的風,自由的,固執的,強烈的,向著懸崖上那條拱道的一端流去,向著那道寂寥佇立的身影匯聚。原本繫在腦後的青絲霎時間掙脫了髮帶的束縛,紅色的一條綢帶轉瞬消失在懸崖下滾滾的雲濤中,唯剩下如絲綢般流淌在空氣中的萬千烏髮,鴉羽般拂動的黑色中那人臉色愈發蒼白,白得如一塊寒玉,那雙眼本是柔潤似一泓被春水溫熱的泉,此刻卻彷彿變成了一口乾涸的古井,透出一絲壓抑的寂靜和孤寂。
一點一滴,一勾一劃,彷彿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輕輕勾勒,沈百翎白皙的額頭上,兩道紅痕漸漸蔓延開來,如雪地裡綻放的紅梅,瞬間盛開在眉梢眼角,為那張清俊的面孔增添了一絲妖異的美感。
懸崖下頓時一陣嘩然。
「妖……果然是妖!」立在夙瑤身後的一名青年忍不住叫道,一隻手早已情不自禁地按上腰際那柄劍,言語中更是難掩恐懼和憎惡,「掌門師尊,師叔,當年師祖便是被妖孽所殺,如今咱們可千萬不能被這妖孽的妖言迷惑……啊,看,看他的眼睛!」
眾瓊華弟子順他手指處看去,只見拱道那端,烏雲般飄散在沈百翎頰邊、面前的髮絲忽地被一陣大風拂向腦後,那張蒼白的面孔完全坦露在眾人眼前,包括那雙漸漸褪去黑色,化作兩點殷紅的瞳孔!
竟是如浸染了鮮血一般,透出森森邪異的氣息!
沐浴著那些驚訝、恐懼、厭惡、憎恨的目光,沈百翎緩步走下拱道,輕輕落在了懸崖邊緣的一塊岩石上。此時天色漸晚,卷雲台上濃雲如蓋,籠罩著其下紫色斑斕的結界,也壓抑著一眾人的心魄,偶爾黑雲中一兩道閃電穿過,四下裡便又恢復一片黯淡,唯有懸崖外結界上那張猙獰的鬼面還透出紫黑紫黑的光,照耀著底下那道紅色的身影。
鮮艷的衣袂和袍角隨風在空中搖曳不已,如血色蝴蝶展開的羽翼,艷麗中透出垂死的脆弱。他緩緩低頭,迎著地面上那一對冷漠的眼睛,輕輕說道:「看啊,玄霄師弟。這樣的沈百翎,你還願意承認是你的師兄嗎?」
玄霄怔了一下,還未答話,便聽到旁邊傳來一個顫抖著的聲音:「不可能……玄震、玄震師兄早就死在十九年前的妖界中了,他是我瓊華派的英雄人物!而你,只不過是個妖孽,怎敢冒充我瓊華派太清真人的首徒,難道你以為這樣便可被承認麼?不要癡心妄想!」
沈百翎循聲望去,淡然的目光落在了玄震身旁提劍佇立的女子身上。夙瑤被他血紅的一雙眼所懾,頓時後退了一步,艷若桃李的臉上仍強自維持著一派之長的驕傲,眼神卻不由自主地避了開去:「……我瓊華派無論如何不會收留一個妖!」
「呵……」沈百翎搖頭苦笑,「夙瑤師妹,想不到十九年的時光,你也變了……」
夙瑤眼神微微閃爍,抿唇不語。
「我既然離開,就從未想過回來。你也不必擔心,我自十九年前拋棄『玄震』這個名字之時,就已不在以瓊華派掌門首徒自居了。」沈百翎一語道破夙瑤的心思,面上浮現出一絲複雜莫名的微笑,「當日太清真人慘死,三位長老扶持你繼任,你將一個岌岌可危的門派打理至今,其中種種不易,我也能夠想到,如今瓊華派強勁若斯,這中間你付出多少心血,自是不言而喻。太清門下六位弟子,論資質你並不出眾,但若論才幹,你卻不輸任何人。何必思慮過重,反而延誤了修行?」
夙瑤臉色一變,猛然抬首看向他,眼中竟似有什麼微微顫動了一下:「師……」一句「師兄」正要脫口而出,忽地醒悟過來,忙掩住了口。
「夠了!」
驟然一聲斷喝,出自玄霄之口。他狠狠揮袖,彷彿要以強力打斷這兩人的對視。只聽他冷冷說道:「是與不是,如今對我來說,已經不再重要!我曾經親口立下誓言,『我玄霄與你情斷義絕,若有朝一日再遇,必將你這叛徒斃於劍下』!」彷彿為了應徵他所說,緊握在玄霄手中的羲和劍忽地紅光大放,一股陽炎在劍身上盤桓來去,噴薄欲出。
沈百翎看著他冷厲的眼神,只覺得胸前早已痊癒多年的那道傷口,又如十九年前在這裡被劍光穿透時泛起了疼痛。
看到他不自覺撫向胸口的那隻手,玄霄眼神更顯深沉,若目光如刀,只怕沈百翎早已被他牢牢釘在了地上。他定定凝視著那只按壓在鮮紅衣襟上骨節分明的修長的手,冷冷續道:「……不管你是玄震,還是沈百翎,如今我都要以你——血、祭、羲、和!」
驀地一道電光將卷雲台上下照得徹明,轟隆隆一聲巨響炸在雲端,一道霹靂自天而降,恰恰打在二人之間的空地上,霎時間塵土激揚、草莖亂飛。
塵煙中紅光大盛,只聽一聲劍鳴,一點紅色的劍尖如熔漿穿透山巖,破塵而出,捲起週遭氣流,向著沈百翎的肩膀直刺過來。
青光閃爍,接著便是一聲錚響,原來春水劍不待主人催促,自己脫鞘而出,一個迴旋擋在了沈百翎身前。狂風大作,劍柄墜著的五彩絲絛隨風亂舞,有幾條不留神抽在了沈百翎面上,白皙的肌膚上瞬間腫起幾道紅痕。
沈百翎目光微凝,猛然一手並指豎在胸前,另一手化掌在身前畫圓,空氣中頓時浮現出一個青色的太極,青光閃爍中陰陽二魚迅速轉動,只聽呼嘯聲響越發強烈,平地裡竟漸漸聚起了一道旋風,而他本人巋然屹立在風眼正中。
玄霄見此唇角微勾,忽地發出一記冷笑:「原來這些年你也沒耽誤了道功,好,好得很!」他眼中漸漸迸射出奇異的神采,比羲和劍上的陽炎還要熾熱幾分,「方纔在妖界見識了那妖界之主的功力,當真見面不如聞名,不過如此!好在師兄你不至於讓我失望,與你一戰,想必能令我胸懷大暢,一掃這些年的空虛無趣……」
沈百翎微微搖頭,輕聲道:「玄霄師弟,這些年是我對你不起,我不會傷你。」
「哦?莫非你要引頸就死,那豈不無趣?」玄霄聞言,唇邊那抹冷笑漸漸褪去,眼中卻升起一絲異樣之色,「你不會傷我?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玄震早在十九年前就已傷過,現下又來裝什麼君子?」
隔著一道風壁,那人神情愈發狂傲,與許多年前那個冷漠卻克己復禮的少年再無一絲相似之處,沈百翎怔怔看著,只覺得心底那絲痛楚越來越劇烈:「玄霄師弟……」
「不必多言,來戰罷!」玄霄滿面寒色,眼光中那股瘋狂卻愈發炙熱,羲和劍與主相應,劍上紅光也是越來越明亮。
沈百翎正要答話,忽地一個輕微的聲音不知從何處而來,鑽入他耳中:「……百翎,瓊華與妖界多年血仇難以化解,此時玄霄只怕已經走火入魔,你只需虛應幾句,將他纏住,待我與天河將望舒劍從掌門手中奪回,我們速速避入妖界,這一切的紛亂都可戛然而止。莫要擔心,我自會與你相伴,絕不後悔!」
那聲音無比熟悉,清冷中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關切,正是慕容紫英的傳音。沈百翎聽到他聲音,便如黑暗中陡然見到一束光芒,頓感安慰。然而聽到「望舒劍」三字,他卻不由得愣了一下,目光順勢朝玄霄身後望去,只見夙瑤不知何時已率領一眾弟子退到懸崖下面,她手中提著藍瑩瑩的一柄長劍,依稀正是望舒劍的模樣。
原來望舒劍竟落到了夙瑤的手中!沈百翎心中驀地閃過一個念頭:夙瑤並非陰命女子,怎麼能做望舒劍的宿體?且她內功雖為寒性,卻與當年夙玉與劍同修時大不相同,這又是何解?
「莫再遲疑,望舒劍與菱紗息息相關,若不奪回,她只怕性命難保!」慕容紫英見沈百翎立在懸崖上一動不動,忙又傳音。
沈百翎渾身一震,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望舒劍竟是選中了韓菱紗作為宿體,難怪在雲天河上崑崙山之前,那柄劍就已覺醒,難怪方才自己趕到時,拱道上並無韓菱紗的身影……夙瑤能駕馭望舒,竟是憑著另一個陰命女子的靈力!
想明此節,他看向玄震、夙瑤的神情與先前大不相同,十九年前,太清真人不惜犧牲兩名弟子也要網縛妖界、舉派飛仙,如今他們二人也要釀成同樣的慘劇嗎?
轟隆隆又是一陣雷響,霎時間豆大的雨點灑了下來。天地間一道又一道的銀線彷彿密簾,將懸崖上的兩人分隔開來。
玄霄衣袍上忽地散出霧般蒸氣,原來他一身陽炎真力在體內來回逡巡,雨點落在他身上不過片刻便被蒸乾。懸崖上塵煙被雨洗淨,他俊美的面孔在不時閃爍的電光中忽明忽滅,那雙眼映著羲和劍上紅光,彷彿暮色裡燃起的兩團火,永不熄滅。
他一雙眼始終注視著對面的那個男子,比劍光更熾烈的目光彷彿要將那張魂牽夢縈了十九年的面孔吞噬,對懸崖週遭的事務一概視若不見,聽若未聞。沈百翎卻始終關注著拱道上慕容紫英等人的舉動,眼角瞥到那兩個沿拱道奔來的身影,他當機立斷,猛然一把抓住懸於面前的春水劍,劍鋒割破空氣的清鳴聲裡,半透明的劍身穿過雨點,向不遠處的那道白色身影劃去。
玄霄舉劍回檔,不怒反笑:「玄震,你果真出手了……那便來罷,強者為王,若我勝了,你——」吞吐著火焰的紅劍猛然脫手而出,直刺向天穹,劍身上幻化出無數劍影,朝著地下二人疾射,霎時間雨點亂彈,草莖沾著泥土飛濺。
撲撲幾聲,沈百翎只覺得肩頭、小腿忽然一燙,接著便是一陣劇痛泛了上來,側頭看去,身上衣衫破損,已多了幾處傷口。玄霄所修道功極陽極烈,這數道劍光上自然夾帶著強烈陽炎,擊打在身上不只是劍傷,更有燒灼之苦。
沈百翎疾退幾步,揮手一指天頂,春水劍上青光流轉,一個折身便向著空中那柄紅劍追去。玄霄卻似毫不在意,伸掌在虛空中輕輕一握,一團火焰竟在他掌心聚攏燃燒,分明風雨大作,那團火竟絲毫不受影響。金黃火焰忽地一聲爆響,憑空乍起數丈,呼喇喇幾道極長火焰竟交纏成一條火龍,張著血盆大口向沈百翎衝來。
沈百翎揮手喚出數道風壁重重擋在身前,那火龍撞在風壁上,火星四濺,只聽颯颯風聲不斷,風壁卻散了一層,那火龍仍未消失,在空中盤旋一陣,復又撞過來,沈百翎伸掌支撐風壁,漸漸力有不支,忙又伸出一隻手掌,合雙手之力勉力將那火龍擋在風牆外。
哪知恰在此刻,頸後忽地一股炙熱氣息拂了過來,玄霄狂傲的聲音在身後極近之處響起:「玄震,若我勝了,你是否臣服於我?」
沈百翎大驚失色,驀然轉過身來,恰在此刻,懸崖下傳來一聲怒斥:「如此微末道行,便想渾水摸魚,當真膽大妄為!」瞥眼過去,恰看見雲天河被夙瑤狠狠揮袖擊飛了出去。
他這一分神,身後風壁頓時不穩,火龍一聲清嘯,霎時間三重風壁層層粉碎。天頂轟隆隆又是一聲巨響,一道紅光忽地破空刺下,不差毫釐,轉瞬間穿過懸崖上那道紅色身影。
沈百翎只覺得耳邊風聲、雨聲忽地都停了,天地間一片空茫,就連胸口漸漸蔓延開的殷紅都與衣袍融在了一起,一點也不刺目。視野中,唯一清晰的,只有咫尺之內,漸漸由狂傲轉為驚慌的那張面孔。
「百翎——!!!」
不遠處似乎有人在呼喚,是紫英的聲音嗎,為什麼那麼悲愴?
他怔怔看著頭頂的一方天空,雨點打在面上,滴在眼裡,將一切化作模糊,最後一絲力氣似乎都已離他遠去,眼前那一方天幕漸漸低垂,最終成為了一片虛無。
作者有話要說:希望看完這章節你們別把我打死qaq
ps.我覺得這次潑灑狗血潑灑得好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