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6第一百一十一章 似夢似真 文 / 納西瑟斯的草
他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睜開眼來。
沒有風聲,沒有雨聲,沒有雷響,沒有電鳴,天地間彷彿從一開始就這般寂靜,萬籟無聲。
「砰咚、砰咚」,有什麼有力地跳動著,漸漸成為耳際唯一的聲響,比呼吸更沉重,比思緒更清晰,沈百翎緩緩吐出一口氣,伸出一隻手掌,慢慢按在胸口。
那裡本該有一道傷口的。
但是手掌肌膚所觸到的衣衫完整依舊,掌下施力也不曾感到一絲疼痛,好像閉目前穿透胸膛的那道劍光,瀰漫的血跡,都不過是一場幻覺。
身上的衣裳乾燥柔軟,彷彿從來沒有被雨打濕過,他輕輕一動,放在身旁的那隻手忽地在黑暗中碰到一物,冰涼的觸感一傳至肌膚,手掌已本能地翻轉過來,將那只劍柄握在了手心。
驀地一道玄青色的光芒在身畔亮了起來,狹長的劍光在這片空蕩無際的黑暗中是那麼微弱,又好似一團倔強燃燒的火,搖曳著,閃爍著,卻始終不肯熄滅。
他緩緩起身,將春水劍平舉在面前,晶瑩剔透的劍身倒映著他蒼白的面孔,細長的眉,澄澈的眼,稚嫩的面孔,那分明是個少年,是年少時的自己!
沈百翎怔忪地睜大眼睛,與倒影中那個少年驚訝的目光相對。許久,一縷微笑浮現唇角,那麼清淺,那麼苦澀。
這果然是個夢罷?
在夢境中不知走了多久,玄青色的劍光始終只能照射到週遭數尺之處,更遠一些的黑暗彷彿被濃密的幕布重重遮擋,透不進一絲一毫的光線,也傳不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沈百翎腳步不停,目光只靜靜凝視著幾尺之前,懸浮在齊眉之高處、以微弱光芒引領著自己前行的春水劍,劍光落在他的瞳孔中,化作點點晶瑩流動,那雙眼好似兩粒半透明的琉璃。
忽然,垂在肩頭的髮絲輕輕飄動,一陣微風拂了過來。
春水劍光適時地黯淡下來,沈百翎抬眼極目望去,在極遙遠的前方,依稀有一點光芒閃爍,漸漸越來越亮,佔據了他全部的視野。
他加快腳步,走入了那團光中。
眼前驟然一明,沈百翎瞇起眼四下顧盼,卻發現觸目所及儘是一片白茫茫的迷霧,浩浩渺渺,無邊無際,回首再看來處,那團混沌黑暗早已被重重白霧掩去,再也辨不出方向。
隔著霧氣,忽地有一個女子聲音響起,依稀是在幽幽吟唱,語音悅耳動聽,卻難掩淒涼:「……杳杳靈鳳,綿綿長歸……悠悠我思,永與願違……萬劫無期,何時來飛?……萬劫無期,何時來飛?……」
那歌聲飄渺不知遠近,流淌在水一般的霧氣中,更顯神秘。沈百翎循聲而去,只覺面前霧氣漸稀,露出其後影影綽綽的叢叢花樹,微風過處,送來縷縷馥郁花香,襯著歌聲更是令人心醉。
沈百翎一路賞著鳳凰花開的盛景,心底想道:這地方倒有些像是瓊華派後山的那片醉花蔭。轉過三棵並排的花樹,眼前赫然出現一個女子,她背心向外,面朝著一叢花團錦簇的鳳凰花,蜂蝶嗡鳴,時不時吻著她輕輕飄揚的衣角。
那女子絲毫未察覺沈百翎的靠近,兀自幽幽唱著:「……杳杳靈鳳,綿綿長歸……悠悠我思,永與願違……」唱到此處,歌聲甫歇,只聽她低低念道,「悠悠我思,永與願違……唉,永與願違……」說著輕輕一聲歎息。
沈百翎乍聽聞她極其輕靈柔軟的聲音,只覺說不出的熟悉,正要上前,忽地抬眼看到一個白衣少年正穿過花叢走了過來,頓時腳步一頓,閃身又退回到花樹後。
那少年雙目凌然,面容俊美,眉心一點朱紋,赫然正是玄霄的模樣,他逕自走到那女子身後,沉聲道:「夙玉,為何今日不去禁地修行,反倒跑來此處玩耍?」
那女子聞言身形一僵,回轉過身來,果然是夙玉那張清麗絕倫的臉龐。她蹙起眉頭,向玄霄行了一禮,低聲叫道:「師兄。」
玄霄這才看清她滿面憂鬱,冷厲的神色不禁一緩,和聲道:「方纔聽到你在唱歌,同門數年,竟不知夙玉還通曉音律。只是那曲調頗為淒傷,不知歌中唱的什麼?」
夙玉悵然一歎,低聲道:「那首歌自然是很悲哀的……」說著將歌詞念了一遍,又頗為懷念地道,「我看到這裡的鳳凰花開得如此美麗,忍不住便要想起家鄉那座小城,每年到了花開時節,滿城的鳳凰花遠遠看去就好像如織煙霞一般,幼時我爹爹常抱著我看花,在花樹下教了我這首歌。現下,又是花開的時候了……」她仰首望向滿樹似錦繁花,滿眼惆悵。
玄霄一怔,眼中閃過一抹恍然:「原來夙玉是思鄉心切,才無心修行。」他亦抬頭賞花,低聲念起方才聽到的歌詞,「悠悠我思,永與願違……」語罷竟也是微微一歎。
夙玉回眸望他一眼,忽地問道:「玄霄師兄似乎也對這首歌頗多感慨,莫非……師兄的心中也在思念著誰?」
玄霄聞聽此言,面上忽地閃過一絲窘色,忙別過臉輕咳一聲,掩飾道:「不過是覺得歌詞語意悠遠深長,隨口念上幾句罷了。」接著正色道,「煩惱時來散心賞花並無不可,但切莫學雲天青那猢猻沉溺玩樂,耽誤了修行。你我身負師父和眾位師叔的重望,平日裡定要全力修煉才是。」
夙玉面上閃過一絲黯然,點頭應是,忽而又道:「繁花盛開,看著便賞心悅目,置身花香鳥語之中,夙玉心內便常感安寧。我觀師兄閒暇時極喜歡夜觀星空,想來師兄觀星時的心境,便如我賞花時一般罷?」說著也不待玄霄回答,只微微一笑,躬身行禮後沿著□去了。
玄霄目送著她纖細苗條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重重花樹後,這才轉回頭來,望向滿樹絢爛燃燒般盛放的鳳凰花,輕輕的歎息一聲。
良久之後,花樹下才響起一個清冷的嗓音,那聲音中帶著喟歎,卻也透出一絲嚮往。只聽他低聲自語道:「天懸銀河,繁星燦爛,望之令人心胸開闊,然而那一夜,那人在星光下御起仙劍的身姿,才真正令人難以忘懷啊……」
沈百翎立在花樹之後,神色複雜地注視著那一道白衣身影,悄無聲息地倒退幾步,只欲轉身離去。這些夢境,如今看來除了平添悵惘,又有何用?
哪知腳下忽地傳來「喀嚓」一聲,卻是他不小心踩斷了一根枯杈,這些微動靜轉瞬間已傳入樹叢中那少年的耳中,只見他驀地轉過頭,目光如電射了過來:「誰?!」
狂風乍起,鋪天蓋地的花瓣紛紛離開樹枝,向著沈百翎的面頰撲了過來,亂花迷眼,漸漸將其他一切景象掩蓋,他再顧不得尋找那少年的身影,忙將雙目緊緊闔上,伸手在面前一陣亂擋亂撥,腳下更是接連幾個踉蹌,忽地腳底一虛,只聽一陣濺水聲響,竟是一腳踩入了水中。
沈百翎忙又睜開眼來,只見眼前陡然一空,方纔的花樹連同少年都已不知去向,面前也不再是醉花蔭的景象。融融日光灑落在他身上,一片輕薄霧氣自他面前飄過,露出其後偌大的一個湖泊。微風習習,撥動著湖上密密相接的一片片荷葉,碧綠如玉盤的圓葉間粉白菡萏搖曳生姿,若隱若現,近旁處一滴露珠不經意自花瓣間滴落,眨眼便在荷葉上摔碎成萬千璀璨。
這場景竟也好生熟悉,沈百翎不過遊目略略一掃,已認出這正是當日他曾與慕容紫英一同泛過舟的千島湖。這湖泊位於中原陳州城,與崑崙山瓊華派相隔萬里,若非是在夢境之中,頃刻間萬不能任意來去。但既來之,則安之,沈百翎想著便靜下心來。
忽聽一陣檣櫓分水聲自東邊傳來,沈百翎轉首望去,呼吸又是一滯。只見一葉小舟正分開蓮葉,緩緩蕩了過來,舟上坐著二人,其中一名少年面朝這邊,頭戴玉冠,身著藍白道袍,膝上橫陳一個巨大劍匣,正靜靜凝視著與他相對而坐的那人,湖水清亮,映著他眼底萬千清波,恍惚間竟讓人有種此人極其溫柔的錯覺。
坐在那少年對面的男子背影修長,手邊一柄長劍上五彩絲絛隨風飛舞。沈百翎目光一落到此人身上,頓覺心中一陣詭異。在他人的夢境中看到自己的幻象,當真有種毛骨悚然的異樣感。
那二人似乎正在親密交談,手中的船槳過得一會兒才隨意在水中波蕩兩下。碧波蕩漾,輕輕推著那一葉小舟緩緩又飄向湖心。沈百翎忽地心中生出一份急迫,想要離那二人更近一些,一瞥眼望到湖岸邊還停著一隻小船,忙不迭躍了下去。
小船在蓮葉間穿梭了不一會兒,那舟上的二人便又近了,那少年的面容漸漸清晰,沈百翎頓感欣慰。恰在此刻,一束日光投下,朦朧微光裡,那少年眉眼微微一動,綻開了一個極其乾淨、清雋的微笑。
「沈百翎,你既以真心待我,慕容紫英便也還你一顆真心,即便你是妖,我慕容紫英也絕不因與你為伴後悔!」
朗朗誓言在湖面上迴盪,沈百翎怔怔看著那被光籠罩的少年,只覺心中一股暖意湧了上來,漸漸滾燙,燒灼得胸口也開始泛起疼痛來,痛楚中卻夾雜著一絲難言的喜悅。
忽地狂風又起,湖面上頓時泛起滔天巨浪,一道碧浪迎面拍來,恰恰擊在沈百翎所乘的小船上,船身一陣劇烈搖晃,猛然間向下一沉,只聽一陣咕嘟咕嘟亂響,碧綠湖水竟滲透了船底,漸漸在船艙中積聚。不一會兒一股涼意漫過腳面,淹過小腿,他低頭察看,只見衣袍下擺早已浸在了水中。接著又是一浪打來,船身忽地翻轉過來,沈百翎只覺身子忽地一墜,轉瞬便被茫茫碧浪包圍。
澄碧湖水漸漸沒過脖頸,漫過口鼻,眼前那坐著二人的小舟仍停在湖心,卻漸漸越來越遠。紫英!沈百翎在心中猛然大喊一聲,湖水中忽地有血色絲絲縷縷浮了上去,他茫然地撫向胸口,那裡正散發出越來越劇烈的疼痛。船上的少年似是察覺到了什麼,忽然低頭向水中望過來一眼,他唇邊仍殘留著一絲清淺笑意,那清澈平靜的目光穿透湖水,碰觸到了沈百翎的臉龐。模模糊糊間,少年嘴唇微微顫動,似乎在說著什麼。
沈百翎只覺得胸口疼痛愈發難熬,指縫間血水不斷湧了出來,他依稀想起:啊,那是玄霄刺中的傷……恰在這時,耳旁忽地響起一個清冷卻不失關切的聲音。
「百翎,還不肯醒過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