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青門引 第九章 .散場之後才是真正的舞台 文 / 盜泉子
計劃永遠趕不上狀況,柳葉飛來不及再多想什麼,掌中木刀朝前一遞,對準巨狼的咽喉狠狠一斬。
沒有預想中刀刃切割著皮肉的滯礙感,像是一刀斬在了空氣裡,柳葉飛心中怔然,右肩卻有些冷、有些熱、有些麻木,隨即就是深入骨髓的痛!定神看時,自右肩以下,他的整條手臂都正好被巨狼利齒所噬——沒有立時連骨斷掉,那是因為有別的東西已經吸引了巨狼的全副心神。
一口赤光灩灩的長劍正釘在狼頭之上,劍不過是二尺多長的尋常鐵劍,劍柄以石青色苧麻紗裹成轆轤之形,顯然是文士佩之裝樣子的飾劍。這種鈍劍,本來拿去切豆腐都嫌不湊手,偏偏不偏不倚地釘進巨狼的右眼裡半尺多深,微黑腥臭的狼血濺在劍身之上滋滋作響!
耳聽得巨狼痛嚎一聲,深陷右肩的巨齒微鬆,已經疼得有點神志不清的柳葉飛也是大叫一聲,也不管他的右臂就剩下些皮和筋還連綴在身上,就這麼瘋狂地朝前一掙,左手奮力撈住了那口插入巨狼右眼的劍,死命朝前一推!
赤光灩灩的鐵劍就這麼通身貫進狼頭之中,只是,玩老了刀劍的柳葉飛分明覺得,那把劍在整個沒入眼球之後,就很痛快地從中折裂,斷開。像是某道他小時候在老家吃過的名菜泥鰍鑽豆腐那樣,斷開的劍刃無視了他握著劍柄的推力,如受熱的活泥鰍般狠狠朝著巨狼的眼窩深處鑽下去。
眼角的餘光掃到周圍的景色不停地上下翻騰,他身子一歪,嘿嘿低笑著,就這麼攥緊了劍柄,一頭昏了過去。
趙亞龍不知道何時策馬離開了他的中軍,行至已經軟軟趴伏於地的巨狼面前,看著無數青白色的磷火如萬千螢火蟲般從巨狼的口中、眼中、身上的傷口中飛散出來。這位走了十常侍門路搞了個散官勳位的洛陽道上大哥忍不住抬起頭來,注視著飛散到夜空中的無數青白光點。
月下清輝遍灑,如銀冷光之中,青白色的磷光飄飄然地漸漸四散在空氣之中。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點點磷火反倒沒有被月光掩映住本來的柔光,卻像是燈下落雪時,反射著燈燭火光的雪花,變成了月光磷火兩不相融卻又相容的異樣景象。
抬起手虛虛一觸面前飛散如螢的磷火,趙亞龍不由得輕輕歎息道:「真美啊……這,就算結束了吧?」
「是很美……應該是,結束了。」
他的二把手花啟生像用掉了全部精力般地回應著。
刀劍難傷的狼皮、噬金破甲的狼牙,這些妖物精氣滋潤而成的物件,某種意義上也算是廣義上的所謂天材地寶,而現在,它們都是大槍府的戰利品。只是還留在戰場上的人們,已經沒有力氣去專心清點這些,只有臨時客串起帶隊醫官的趙亞龍,一邊不太專業地扛起早已昏倒在巨狼屍身上的柳葉飛,一邊看了看他家已經深度昏迷人事不省的墨衫管事手裡不曾鬆開的斷劍。
說是斷劍其實也只剩下一個劍柄而已,而且那裹著石青色苧麻紗、纏成轆轤形的劍柄,怎麼看都未免太眼熟了些。
自今以後還是有機會再相逢的吧?——雖然還算不上是熟人。
如此默念著,趙亞龍又復想起自己親筆簽下的那分交易文契,忍不住還是有點肉痛地嘬了嘬牙。
「雖然還算不上是熟人,但是山中夤夜相逢道左,也算是有緣吧。」
一手扶著道旁樹身隱泛青意的白樺,看上去就像個疲於奔命而中氣不足的落魄儒士的魏野訕訕笑著,向面前的女子伸出了手:「小娘子莫怕,小生我也是進山掃墓迷了路,幸好遇見了歸家的樵夫指路,才知道回洛陽城走這條小道最近。這山中虎狼貓狗不少,小娘子一個人走道未免太不妥帖,不如與小生同行,路上也相互有個照應。」
這話就未免說得太不盡不實,一劍射穿那妖狼的要害之後,這名為書吏實則是個半桶水方士的魏書辦就離了藏身的小峰頂處,把身邊一應書符施法的墨盒、搭劍射妖狼的桃木彈弓、半路上指使司馬鈴揀來的鎮墓石碑之類雜七雜八的玩意通通用包袱皮捲了,三步一搖地朝深山裡走,也不知是他賊大膽還是天生不分西東的路癡。至於掃墓云云,自從北邙山上鬧出妖物食人的傳聞,洛陽城裡的好漢子們頓時都成了娘們,鮮少再提什麼「祖先廬墓乃人子孝心所繫」的《孝經》根本道理。除了高門大戶的家主強壓著諸如趙亞龍之類亡命徒頭目上山除妖外,實在看不到什麼純爺們能夠重現一下劉向《孝子傳》裡頭的光輝事跡。
被他搭訕的小娘子看著不過二十出頭,頭挽著墮馬髻,一身淡黃襦裙,完全是洛陽城中常見的少年婦人打扮。只是這看上去柔柔怯怯的小娘子,獨自一人坐在山路邊的草叢裡,那衣裳未免太乾淨了點,衣上不但見不到塵土,連碎草末子也不見一星半點。
比起來,魏野的打扮未免就太不講究了,袖口上、青衫擺子上,不是灰就是枯草碎屑,一雙皂布靴還微微有點開線,要是臉上再多積些灰泥,就像極了遭災逃難的倒霉鬼。
仔細看了看面前這不怎麼正經的男人,青衫儒巾,雖然看著輕浮了些,有點洛陽浪蕩士子的模樣,但還不是什麼真正作奸犯科的壞種。小娘子略一低頭想了想,還是一襝衽,行了一禮:
「小婦人深感先生好意,只是小婦人向來有個夜盲之症,晚上看不清路。所謂『嫂溺叔援之手』,若是先生肯多多從旁扶持,妾身便感激不盡了。」
這句《孟子》裡的典故,放在這裡並不合適,然而此刻士家教養女兒,授以詩經再配上班女史的那幾篇閨訓,就已經是不得了的詩禮傳家的大族。面前這位小娘子能有這樣的學識,也算少有的異數。魏野輕輕一挑眉毛,目光從面前這女子那遮在鬢髮後白皙滑膩如新紡繭綢般的臉蛋一路滑到曲線柔美的下頜處,瞭然地抬手蹭了蹭鼻尖,這才將左手朝前一遞:
「如此就恕我逾禮了。」
也不知是這位有點落拓氣的小文吏是不是像很多初到京城的少年那樣,臉嫩如剛出鍋的蒸餅,偏偏為了那點愚蠢的男人自尊,擺出個花間老手的姿態。如果魏野沒有為了那點方便,而把一雙大袖用絛子捆紮在上臂處,那麼他現在或許能像每一個夜宿酒家的浪蕩子那般,藉著廣袖遮擋住了一應窺視,在一籠私密的小天地裡恣意賣弄手指的靈巧,交換指尖上來的觸感與溫度。
反正不會和他現在這樣,四指扣上了白皙的手腕,拇指微微用力,頂在了腕上寸脈之處。這手勢哪有一絲拉的曖昧可言,又不像把脈又不像擒拿手,表現之粗劣不堪,簡直不忍直視。
有點僵硬地拉著面前的女子起身,魏野像是終於想起點自己行事的不妥,沒話找話地轉移了話題,把那些登徒子搭訕開場白不害臊地念了出來:
「還恕我冒昧一問,小娘子家住何處,如何稱呼,家中可還有沒有親眷?」
對洛陽的浪蕩子而言,這盤來歷算是拐騙思春少女、幽居少婦的必要步驟,免得日後鬧出兔子吃了窩邊草、貴家豪奴堵大門這等聞者落淚、見者傷心的人間慘劇。這一出講究的就是個溫柔和氣循循善誘,不動聲色而有真言盡吐之妙,當然也有一二不肖,連這麼簡單的問話都能帶上一股子洛陽令屬吏勘驗戶籍的公事公辦口吻,生生地把一件其間意趣不足為外人道的旖旎樂事變成了秋收時節的點人頭納丁稅。
被硬拽著手腕的小婦人也算是難得的溫婉人兒,被這麼個不知情不識趣的男人生拽著,還是柔柔怯怯地小聲答道:「妾身乃出自中山郡郎氏,小字知娘,世居洛陽,只因父兄盡歿……」
「那還真是不錯。」毫無同情心地「哈」了一聲,看慣了洛陽城頭巷尾污髒市儈把戲的青衫客誠心實意地讚歎道,「小娘子這個身世尤其好,大好。沒有娘家人,只怕也玩不成仙人跳,嗯,你問仙人跳是什麼?小娘子乃良家女子,這種江湖切口,不知道也罷。要是令尊老大人還留了些薄產,那麼再招一模樣還看得過去,又有些許手段的體面女婿上門,這輩子也算有個著落了。」
明明只是侍中寺不入流的文吏,這時節談起拉媒放纖的話題,卻像極了那些人情精熟的鄉老地保。只是這話實在太直白、太不講究了些,郎知娘面上隱隱騰起一朵桃花紅的輕雲,低聲答道:「小女子久在深閨,不知世情險惡,這事情還請先生多多替我費心。」
「這樣事不好說的。」魏書辦哼哼笑著,一手當胸算著數,「這招婿入贅,須得是個單身漢子,上無高堂,旁無兄弟,遠無族親,孑然一身,才好當這上門女婿。又得是個老實實誠、心胸正大的好人,才好安分守己地居家過起日子來。這洛陽城裡不是大族,就是世家,單身漢子雖然也有幾個,但無非都是街面上的破落潑皮游手,實在沒幾個匹配得上小娘子……」
他說著一拂袖子,撥開面前一枝橫出的樹杈,蹙眉道,「若是被那些王孫公子養作外室,不免有青蠅污璧之憾了。」
側過頭,眼看著道旁愈見濃密的野樹,彷彿傘蓋般遮擋住大半月光的枝杈間只有些許光斑落下,怎麼看都不大靠得住的青衫書吏心中知道,如今已漸漸行至邙山深處。空山無人,鬧出再大的聲光響動,也不虞有人聽到看到感覺到。
真是殺人害命、作奸犯科的上好黃金地段。
如老練的綠林中人一樣發著感慨,魏野似是想起什麼般又問道:「自先帝定都洛陽以來,文風最盛,班女史之後,大族皆以女兒知書相炫耀,郎小娘子若能背幾部篇什,多少也有好處。」
「先父在時,教妾身學過《詩》。」
雖然還是柔柔怯怯的語調,然而就連聾子都聽得出郎小娘子語氣裡對某個煩人聒噪到家的青衫書吏的不耐煩來。只是牽著她的手的那位,卻像完全讀不出空氣裡略有異樣的信號,興致勃勃地說道:「不知令尊老大人所授的是哪家注的《詩經》?六經之中,《春秋》、《詩經》、《禮記》、《尚書》、《孝經》、《易經》,所重者雖不同,皆以闡明義理為本,本朝以六緯解六經,使春秋大義落於占星、禳解、辟邪、圖讖這些平常細微之處。圖讖之書,入手處莫過於《白澤圖》。昔賢有云『黃帝使白澤述鬼神精怪真形,凡一千五百二十種,使知妖鬼之情,以戒於民,祓除災厄』,所以治緯書者必先讀《白澤圖》,以君子能察幽遐之故也。」
他掉著書袋,像是興致所至般高聲背誦道:「今人所傳《白澤圖》不過二百條,雖然散佚甚多,也有用得著的地方。比如這一條說——有女子坐道旁,告丈夫曰:『我無父母兄弟。』丈夫娶為妻,歸而食人。此百歲狼化為美女,若呼其名,則必逃去——」
他轉過頭,猛地欺近了身,握著這柔弱少婦腕上脈門的手朝著眼前一提,仔細端詳了一下。手腕白皙,帶著不常做活的大家閨秀特有的纖弱和日照不足的骨質疏鬆,似乎只要再多下一把力,就能將這纖細的手腕折斷了。
「這麼嬌柔無力的身子,就算是牛車、婢女、蒼頭一個不缺地護送著,只怕剛出了洛陽城也得顛掉半條命去。小娘子居然還能撐到北邙山裡,還跟小生這種積年跑慣了道的遊學書生走得一般快,不知小娘子是對自己的演技太信任,還是覺得在下這見識過青霞曼玉聯袂演出的眼睛好糊弄麼?」
被他突然發力這麼一提,郎小娘子像落入大灰狼手裡的小白兔一樣無力地在半空不著力地掙了掙,卻沒有一處能靠住的地方。似乎是被突然玩了手大變臉的青衫書吏嚇壞了,郎小娘子眼中頓時泛起淚水,囁嚅地抽泣道:「青霞曼玉是何人?先生為什麼突然這樣對妾身?」
「超脫畜類之後才學會說了幾天人話,別學人玩文字遊戲。」依舊保持著五指如鉤扣著郎小娘子脈門的姿勢,魏野涼涼地一笑,看著說不出的陰險,「中山郡郎氏,嘿,中山郎,中山狼,今天倒看看該是誰得志來猖狂?百歲之狼,起為美女,劾其名姓,是曰——」
最後那關鍵兩個字出口前,瑟瑟發抖的郎小娘子透過淚水泫泫的雙目看去,就看見原本躊躇志滿的青衫書吏臉上得色飛快地變成了不大好看的青色。
輕輕咳嗽了一聲,魏野有些抱歉地抬起空閒的那只右手抓了抓後腦勺,訕訕道:「不好意思,咒劾你的真名我好像記串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