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青門引 第十一章 .昏昧泥塗之世,掌上颯... 文 / 盜泉子
在年號還用著「熹平」的幾年前,朝中詔令設侍中寺,為當今天子向侍中官特批的公署,大儒盧植、名士張訓、楊彪,先後奉召任侍中。
按孝武皇帝劉徹舊制,侍中官本是揀選名士宿儒隨侍宮禁以備帝王顧問的清貴之官。然而設了侍中寺之後,不知道當今天子怎麼忽然間突發奇想,給一向以給人以清貴詞林官印象的侍中們又多派了個「省尚書事」的尚書檯監察任務。
侍中寺的幾位貴官不是弟子滿天下的大儒,就是校訂經書、著作等身的名士墨客,談談孔老夫子寫《春秋》的時候為什麼爛尾遁了,說不定有精神焚膏繼晷地談上三天三夜不食不眠,監察早就成了禁中大貂璫們手中橡皮圖章的尚書檯?上崑崙山懸圃求西王母娘娘賜一枚起死回生的神丹,把孝武皇帝劉徹他老人家從茂陵裡扶出來痛揍他的不肖子孫們,難度還比這小一點。
侍中寺的核心機構是侍中廬,和尚書檯一樣設在禁中南宮,除了幾位侍中寺的大佬,也只有真正官身的侍中寺掾屬才能出入無礙。至於名義上領著侍中寺書吏腰牌的魏野?四處不務正業的魏野和侍中廬的距離,大概就和狗肉和上等席面的距離一樣遙遠。繞過了看上去似乎遙不可及的宮牆,對這座不算太大的名城差不多瞭如指掌的魏野,拖著步子朝著東面的漢代都城版機關大院區溜躂而去。
自光武皇帝定都洛陽以來,整個洛陽的佈局,泰半都按著《周禮》的舊制規劃出來,一街一道,一市一坊,皆能在《周禮》上尋著出處。因此上,緊靠著禁中北宮與南宮的步廣裡,一向是勳貴大族聚居之處,它北面隔著太倉的上商裡,則一向是文官卜居的首選吉地,天子向大臣賜宅,也愛挑這裡下手。相比較起來,倒是稍顯偏遠些的永安裡,有一份鬧中取靜的隱者氣度。
它離城南的洛陽市和城東的馬市不近不遠,住在這裡並不會感到生活不便,卻又不像步廣裡的高門大族那樣既享受了洛陽城第一等的繁華景象,也消受了洛陽城第一等的喧囂騷擾。雖然沒能像步廣裡那樣沾了馬市中央翟泉的光,但是建武年間開鑿的陽渠恰好從永安裡旁邊流過,住在這裡不消出門就可以欣賞河瀆九曲之景。因此上,許多失了勢的貴官,告了老的舊臣,一面吟誦著夫子「智者樂水」之語,一面在這買宅安身。至於貴官是不是看重了此地水木清華、鳥雀繁盛,想在沒幾個人來訪的門口架起捕鳥網捉些扁毛畜生以補貼日漸捉襟見肘的家用,舊臣是不是深感一生宦囊沒攢夠銀錢歸鄉買山,索性留在京師靜待聖天子某日吃錯了藥而下詔再行征辟,庶幾免去傳詔使者離京奔波之苦,那就都不可對魏野這號外人中的外人道了。
想著這些有的沒的,依舊是一身青衫書吏裝束的魏野敲開了一處宅邸的側門,隨著引路的老僕七拐八拐走入了一進不大寬敞的院子。
依著主人家的地位,當然犯不著在正廳升座接待一個沒有功名的白身,依著主人家的脾氣,魏野也犯不著像某些生得如娘兒般的漂亮傢伙那樣,從袖子裡摸出些金銀錁子玉珮珠花之類的門包,自詡「毫無煙火氣」地市儈地遞上來。這無非是主人家和小書吏身上共同的氣質在作祟,此等氣質,一曰之窮,二曰之酸。
別傻了,不是每個故事的主角都是背景通天的皇帝乃至神佛的私孩子,有冤大頭的富商、大太監、便宜老爹,上趕著來給人送銀子花的。
依著禮數除下已經開邊的靴子,時任侍中寺編外書吏的魏野提著衣擺上了木廬的地板。這裡是主人家每日讀書習字的所在,魏野更清楚這木廬下面就是主人家藏書的地洞。
周文王在地洞裡推演周易,司馬光在地洞裡寫《資治通鑒》,龍威丈人在洞庭山的地洞中尋著了大禹留下的金簡玉字素書,據說魯恭王拆孔夫子老宅的時候,也在夾壁下找到個藏書的地洞,這似乎是久遠以來的傳統。想著這些有的沒的,手指不經意地劃過懷裡揣著的那卷古舊竹簡,魏野還是勉強算得恭謹地行到席前,俯身一禮:
「老師,我回來了。」
一手執著竹簡,一手虛懸半空只憑腕力運筆如飛的老人微微側過頭,看了眼行禮不如儀的青衫書吏,沒好氣地道:「魏三郎,老夫非是你的老師,你也不是向老夫束脩拜師的學生,以禮法論,你還是當尊老夫一聲明公。」
差點就冒出一嗓子「好的,老師,沒問題,老師」,魏野及時地咳嗽了一聲,俯首示意:「明公雖不言傳,卻已身教,野謹奉命。」
老人也懶得計較案前這小子的錯處,一低頭,只留下滿頭花白鬢髮給魏野看,口中問著沒頭沒腦的問題:
「邙山災異查清了麼?」
「查清了,正如《白澤圖》所說,百歲狼妖吞噬古墓鬼氣,墓鬼狼妖共居一身,遂能通靈變化,作祟於人。嗯,不過現在也差不多死透了。」
「老師是問我怎麼知道?因為最後就是學生補的刀。」
不用看都知道本該是自己屬下的青衫書吏那看似謙恭實則自傲的臉,老人不置可否地放下手中兔毫,問道:「《易萌氣樞》論災異,其中有云『走馬披文繡,犬狼食鼎食,六畜談人言』,此恰符你所見狼妖化女之事,天人交感,此相主何失德之征?」
「文繡者公卿之飾,五味調鼎者君子之嘗,人言者道德義禮之所傳。走馬者,服車駕之役,此相佞人也。犬狼者,追緝畛獵之獸,此相酷吏也。六畜者,司晨守夜、耕田產乳,此相百姓四民也。」老老實實地背著《易緯》中的卜辭,魏野偷眼看了看正襟危坐的老者,最後加上一句,「老師以善易而聞名士林,當今天子更是因此而征辟老師為侍中,這點小問題絕難不倒您,咱們就直說了吧。此相所主,人君親小人,黜賢臣,閹宦當道,大獄迭起,甕牖之間更是就差兩個人罷了。」
老者輕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但還是追問道:「你所說的,是少了什麼人?」
「缺了個陳勝,差了個吳廣。說起來,魚肚子裡藏丹書帛文、學狐狸說人話,都是本小利大的買賣,朝廷已經欠了學生半個月的俸米,為生計所迫,說不得學生哪天也要冒險幹一票了,說不定還附帶繡衣童子傳唱童謠這樣的添頭。」
「雖然故老相傳火星熒惑之精常變化為繡衣童子,在人間傳唱童謠,預言朝代興替。然而有心人借此操弄朝野議論的也不少,這種事卻不是魏三郎你這樣的白衣士子碰得了的。」
魏野滿不在乎地聳聳肩,看了眼西北宮城方向,半是嘲笑半是認真地說道:「當今這位聖上,在未登基作解瀆亭侯的時候,只怕是窩囊日子過怕了。所以竇太后與竇武大將軍迎立聖上登基之後,咱們這位陛下就容不下有了持節擁立之功的竇大將軍,生怕伊霍、梁冀之事重演,索性放任宦官和竇氏爭權,滅了竇將軍、陳太傅全族。陛下既然由著內宮的那幫子閹貨們重新挑起黨錮之獄,不但朝中文官清洗一空,連李膺、杜密、范滂這些熬過了第一次黨錮的名士也沒倖免——如今朝中唯有執掌尚書檯的閹黨獨大,則政事不問亦可知也。老師奉詔入仕,為天子侍中,有監查尚書檯之權,至今又有哪次能駁回尚書檯那幫閹黨的意見了?」
雖然魏野說得激烈,然而老侍中算是今上一手簡拔而入仕的,再鐵桿沒有的帝黨一派,聽著這些訕謗之言只是一搖首:
「陛下詔諫議大夫馬日磾、議郎蔡邕等審定五經,刻石太學,使天下學子參加策試皆有據可依。如此一來,考官不能再憑一己穿鑿私相授受,蘭台藏書處的小吏也再不能刪改典籍以舞弊求財。陛下又設鴻都門學,令四方文士於此砥礪學藝詩文,有此善政,士人未嘗不能歸心。」
聽著這話,魏野只好笑了笑:「老師,幾年前,廷尉崔烈是怎麼爬到如今三公之一的司徒位置上的?咱們這位陛下,在崇德殿為崔司徒冊封的時候又是怎麼說的?『悔不小靳,可致千萬』!」
這次就輪到老侍中沒話說了,興許真的和自己屬下的這個魏書吏說的一樣,當今天子和太后董氏,當初在河間作宗室的時候苦日子過多了,登基以來精力都放在斂財上了。洛陽西園有天子新設私庫,屬中御府掌管,本該是專供內宮用度的皇家小金庫,結果不但原本由少府掌管的內宮庫藏歸了西園私庫,就連大司農掌管的朝中貢物積儲也一概被當今皇帝當成私房錢,歸了自己用度。至於在鴻都門設賣官榜,凡三公九卿,標價百萬,郡守縣令,以駐地貧富另行算賬這種創收新政策,也只有當今這位天子劉宏玩得出來了。至於那位冀州名士崔烈,自從花了五百萬買了三公之一的司徒官位,讓陛下成天心疼少宰了五百萬錢之外,更在朝野間博得一個「銅臭三公」的雅號,讓他兒子虎賁中郎將崔鈞成天抬不起頭來。
賣官鬻爵之外,如今這位陛下的最大愛好就是大修苑囿,就在兩年前,城南又修起了畢圭苑和靈昆苑,算上天子常住的西苑、顯陽苑、平陽苑、上林苑、鴻德苑,這成績已經足夠傲視高祖皇帝以來的所有前輩了。
要是孝武帝劉徹這樣的盛世帝王,修修園子也還無傷大雅。然而自從這位陛下登基以來,蝗災,旱災,洪災,不重樣地來,太后和皇帝在這種時候還把精力全放在修園子和攢銀子上,就更像是亡國昏君的范兒了。
想起這些年在京中的所見所聞,老侍中更是沒了脾氣。抬眼看了看自己這個不怎麼得用的書吏,歎息道:「見事既明,就該胸懷澄清天下之志,研習方技小術,奔逐蠅頭微利,豈是丈夫所當為者?」
「別啊,老師。陳蕃陳太傅胸懷澄清天下之志,可是他滿門都被抄斬了,學生族中這一支人丁本來就不興旺,實在不夠陛下和諸位大宦官宰的。學生倒是認識個姓趙的傢伙,家裡人口眾多,能打能扛能奶,說不定對『澄澈天下,匡扶漢室』的大業更感興趣一點。」
毫無壓力地把大槍府的熟人們丟出來當標靶,魏野一攤手,狀似無賴地笑著,「春天到了,也是風起的時候。風急的時候,漫天卷塵,風緩的時候,塵落天淨,可不論是風急還是風緩,是漫天揚沙還是漫天澄澈,都與個人的想法無關。正如老師你伸出手,也挽不住一絲風尾的。」
至於挽不住的風尾是什麼人,某個憊懶的傢伙就不好意思明說了。
像是絲毫沒有聽出某個靠不住又混賬的憊懶手下的暗喻,老人一擱筆,將手中剛抄好的一大卷竹簡朝著魏野直直丟了過來:「既然回來了,就做些書吏分內的活計,把這卷文書拿去整理歸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