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青門引 第十二章 . 走入星間的街市 文 / 盜泉子
老侍中藏書的地洞並不算大,不過挖得夠深,四壁皆用青磚加固,還隱隱帶著一股防蟲的熏香氣味。魏野一手拿著油燈,一手執著竹簡,小心地沿著台階走到地洞深處,繞過了收藏《白澤圖》、《六經七緯》等專談妖異災厄之事的圖讖、緯書的書架,朝著最後那標著甲乙丙丁等十天干序號的書架行去。
這十個大書架佈置得與其他書架並不相同,只有上下兩層。上面一層擺放的並非竹簡,而是以青白色的素縑寫就的帛書。這種織造得極為細密的青白素縑因為其良好的防水性而著稱,身價名貴不遜於蜀錦,就算是禁中內宮也鮮少用它作為抄寫帛書的素材。不單如此,連帛書封皮上的題籤也與眾不同,所用的並非魏野平常管見的濃黑色的松煙墨,而是用一種色澤純青而微帶潤意的礦石研磨出的顏料代替了墨汁,也不知道裡面用的是綠松石還是藍田青玉。
執著手中竹簡,按著竹簡上「癸部十七卷」的題首目錄,魏野很輕鬆地從癸字號櫃上將第十七卷帛書取出來。將油燈仔細放在手邊,就著那微弱的火光,可以看見帛書上的標題與分行的標線都是一色正朱,迎著火光微微反射出淡淡赤光,讓整卷帛書都帶著股奇異的美感。
小心地席地坐下,將帛書展開在膝上,魏野從懷裡摸出一管不過一指多長的兔毫筆來。筆頭的兔毛已經掉了不少,筆管卻是光滑瑩潤異常,小鬍子的書吏修長的手指在筆身上略一摸索,按著了筆管竹節處的一個木癤樣的小突起。隨著極細微的機括聲響起,筆管上裂開一條黃豆大的細縫,隱約可以看見細縫中嵌著一塊不比小指指甲蓋大多少的墨晶,任誰也想不到,這支不起眼的禿筆暗藏著如此的玄機。
將筆管上嵌的墨晶貼著帛書按著順序划動,魏野凝神細細看去,竹簡和帛書上的篇名大同小異,竹簡上寫的是「臣襄楷謹獻神書,卷一百七十,煞邪精一日三明訣,三百六十六」,而帛書上寫的是「臣宮崇謹獻《太平清領書》,卷一百七十,煞邪精一日三明訣,三百六十六」。
《太平清領書》就是《太平經》,據說大漢順帝年間,琅琊方士宮崇叩闕獻書,自稱仙人於吉弟子,奉師命獻青縑朱字之書於順帝。其書青首朱目,故名《太平清領書》,凡一百七十卷,三百六十六篇。只是這一百七十卷《太平清領書》裡,不是修仙之士的處世戒律,就是五行變化、占驗國運的預言,更有大半篇幅都在講書符咒水、召神役鬼、斬邪誅妖之類方術秘訣。
自從當年孝武皇帝劉徹廣招方士求仙,結果最後養了一堆江湖騙子之後,歷代漢帝對方士總是有種天生的戒心,漢順帝也不例外。對這一百七十卷寫滿方術秘訣的《太平清領書》,漢順帝全然是抱著「這絕壁是坑爹貨」的心情,丟進藏書處不聞不問。只是幾年前太平道興起,又有大儒襄楷向今上獻書,獻的還是這一百七十卷的《太平清領書》。
老侍中姓張,名說,在士林中以善治京房易、觀天象而聞名。藉著職務之便,將當年順帝丟在藏書處裡落灰的宮崇版《太平清領書》帶回家裡研究,這是老人家一點治學的愛好,誰也說不得什麼。但是藉著每日入宮在侍中廬辦公的機會,參閱宮中所藏的襄楷版《太平清領書》,還靠著記憶回來抄錄成文,與宮崇版的《太平清領書》比對辨析,如此博聞強記,如此治學嚴謹,就不得不讓人道一個「服」字。
當然,在張老侍中的藏書地洞裡的魏野,正在一目十行地核對著兩個版本的《太平清領書》,卻沒有這樣多的心思東想西想。待他看完了,微微吐出一口氣,表情複雜地將竹簡和帛書都收拾起來在書櫃上分類放好,又仔細將那管特別加工過的兔毫筆貼身收起,這才執著油燈慢吞吞地預備離開。
等出了張老侍中的宅邸,獨自走在了大街上,感受著初春晴和的日光,他才憤憤然吐出一口氣來:
「宮崇倒還是個老實人,只是將《太平清領書》中的各篇靈符隱去而已。襄楷的這個本子簡直就是標準的剪刀手和諧版本,不但沒有靈符,連施法的咒祝口訣也全刪了個乾淨,倒是空談義理的部分,篇幅增加了一倍有餘!用《太平清領書》治國安民,那純屬扯淡,只有裡面收錄的道術才是真正的精華所在,可惜……」
之所以千方百計混進侍中寺當了個怎麼看都完全沒前途的書吏,為的就是禁中所藏的襄楷進獻的這部《太平清領書》,然而誰知道不但襄楷進獻的是個被有心人特意刪改過的「潔本」,連當年順帝收到的那一套,也是藏頭去尾的刪減版。陪著張老侍中校書大半年,到如今魏野也只從內中的《祇鬼精訣》與《神祝文訣》兩篇經文裡參悟出呼名劾鬼法和神祝訣兩部法術而已。
呼名劾鬼法這部法術也算是道門真傳,可將妖鬼化身喝散,打回原形。可惜有個前提是須得預先知道對面妖怪的原形與真名是啥,方才能夠應用。想將這部法術運用如意,光是要背《白澤圖》、《龍魚河圖》之類收錄妖鬼真名的典籍,就足夠折騰人的,且不說還經常會出現記錯、記串行這樣的人生慘劇,實在是個不靠譜的法術。
而另一部神祝訣可將破邪經文章句加持在兵器之上,然而每次加持,都得預先開爐煉丹,煉出足夠抄寫經文章句的九轉靈砂,再凝神運氣,以自身元氣為引,將經文咒祝結為一道破邪符文灌入兵器之中。可就算功夫下得再多,這道符文也不過只能維持一晝夜的功夫,用得多了,行法之人就是個元氣大傷的下場,算起來這部法術的投入和產出簡直壓根就不成比例。
倒不是這兩部法術不成,而是其中關鍵之處都被有心人刪去,能從刪減過的殘篇中將兩部法訣推演出個大概來,魏野這眼力已經足夠算得高明了。
「《太平清領書》的正宗傳承,分成三脈,一脈是太上道祖別傳天師張道陵的一百四十四卷《太平洞極經》,一脈傳自上清,由貴為上清金闕上相的東華青童君奉命下傳仙人於吉,於吉傳宮崇,宮崇傳襄楷。另一脈卻是南華老人傳太平道的大賢良師張角,張角所得的《太平清領書》,重法訣不重義理,故又名《太平要術》,才真正是這部書的道法總綱。」摸了摸下巴,魏野自嘲一笑,「歲在甲子,天下大吉?天公將軍布道作法都還有一套,可惜頭殼壞去了,不會理政也不會打仗,跟著他混穩死的。明知道是艘泰坦尼克號,還要硬擠著朝船上鑽?太平道裡又沒有個叫蘿絲的闊小姐,我叫魏野又不是叫傑克來的。」
腹誹著如今被朝堂認定為合法善道領袖的太平道大賢良師,想著那本真正作為太平道法總綱的《太平清領書》離自己的距離如此遙遙不可及,就是神經再粗壯如電纜,道心再堅韌如磐石,此刻也稍微有一點跳閘、風化的危機。帶著這種對前路杳不可知的惘然,早早體會到中年上班族迷茫心境的小鬍子書吏聳聳肩,慢吞吞地朝自己暫時落腳的地方踱去。
………
…………
在這個羅馬人還在為越來越不好對付的蠻族武裝頭疼的時代,洛陽城的夜生活並不像亞平寧半島上的羅馬都市那樣沉迷於源自生物本能的**。世家、黨人、外戚、宦官,除了最無能的失敗者才會將靈魂交給酒聖杜康之外,幾乎每個政治集團都在為即將來到的新一輪政爭暗中積蓄力量。公卿名士和外戚貴官的車駕頻繁地在那些大人物和大人物的姻親鄉黨的府邸間流動,書齋和正廳徹夜燈火不熄,奏章和書信被小心傳閱,宮闈的近聞和朝中的人事變動,讓醇酒和美人都變得索然無味。
而在這些大人物們所不會關注的地方,看似是小角色的人們卻正以旁觀者的態度審視著這座大漢帝國的中樞心臟,其間居高臨下的態度再也不用謙恭來偽裝。
爬到了早就空空如也的神龕之上的魏野,推開了舊神祠屋樑上蓋著的木板,讓漫天星華順著這個三尺多寬的圓洞直射下來。
司馬鈴站在他肩上,頭探出天花板外,手中擺弄著一架六分儀,仔細地測量著天頂正中的北極星到地平面的角度。
「如何?」雙手扶著屋樑,好讓自家丫頭站得更穩當些的魏野把背繃得更平,催促著。
「阿叔你別急啊,我正在計算我們現在所處的坐標,東經一百一十二度,北緯三十四度,誤差值不超過旅行者規定標準,嗯,嗯,東漢光和五年,四分歷計時二月初二晚,冒險者司馬鈴,冒險者魏野,依據守則第二條第三款,請求——回歸。」
夜空中的某顆無名的星子一瞬乍亮,隨即一切恢復正常,廢神祠裡,沒有小鬍子的書吏,沒有他愛唱反調的侄女,似乎他們從未存在過一樣。
……
有這麼一座城市,它不存在於任何星球之上,卻連通著一切的星球,它也不存在於任何的時間之中,卻接續著每一個時間點,這個城市的存在本身就是不合理的,卻包含了一切的可能性,唯獨——
「唯獨當初規劃的傢伙壓根就沒有學過城市管理。」
這是座無限可能之城,也是座一切奇跡之都,然而每一個造訪者眼中,只能看見它那雜亂無章的市容市貌,以及由各種文明各種時代的建築所拼湊而成的可怕的混搭風。
有白雲仙鶴點綴的園林式道院、蒸汽朋克的鋼鉚構裝城堡、環繞著奧術圖紋的浮空法師塔、完全淹沒在水底的古代王都、與叢林伴生的石製神殿、自帶沙塵暴的詭異金字塔……這些建築或許還算是相對正常的。那些看似由節肢生物和軟體生物組成的妖魔巢穴、帶著天然崇善靈光的空中鉑金大廳、巨大無朋的雙子行星式宇宙要塞之類絕對格格不入的玩意,也毫無章法地擠在一處,就在給人以視覺挑戰的同時,未免有崩壞理智的可能。
從某種角度說,這像是個將多元宇宙的空間拙劣地剪切拼貼在一起的產物。而事實上,這也差不多是最接近真相的看法。
立在一尊無頭的勝利女神大理石像的羽翼上,司馬鈴抱歉地對著正坐在女神裙擺下說悄悄話的一對情侶道著歉。然而似乎因為她太在意男方頭上不停抖動的貓耳,和女方那明顯是軍用機械改裝的身軀,道歉完全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
「所以我一點也不喜歡到星界之門這個破地方來。」被自家侄女拖下水的某個青衫書吏默默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