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青門引 第五十一章 ?此身豈有超然之理 文 / 盜泉子
狂風飆過,從不會像春夢一般杳然無痕,總是會留下讓人太陽穴鈍痛的爛攤子一堆。
乘著青驄馬連夜趕回洛陽城的某對叔侄,連早飯都來不及張羅,就各自出門開始打探昨夜太平道叛亂的詳盡消息。
拖著鬧騰了半夜而快散了架的身子,魏野帶著熬夜過度的黑眼圈,揣著一竹筒的提神茶水去侍中寺當值。原本清貴而有些超然意思的侍中寺,今天卻全然沒有那種靜讀詩書、研習辭賦的精神頭兒,書辦、小吏、屬官,甭管是剛剛夠格帶綬的芝麻綠豆官兒,還是魏野這號根本還是白身的吏員,進進出出得跑起來分外利索。
這樣的一片捅了馬蜂窩的紛亂情形裡,一宿沒怎麼睡的魏野那蔫頭八腦的模樣就分外地扎眼。侍中寺的屬吏,有宗室列侯家裡出來的不得寵的庶子,也有在內朝外朝幾位大佬那裡奉著差遣的靈醒之輩,或許地位所限,眼界不甚開闊,然而這聞風知雨的嗅覺,卻差不多成了與生俱來的本能一般。
先前才為皇帝認可為「善道」的太平道忽然作亂,北部尉、西園禁軍,先後奏知朝中,太平道頭目孔璋、馬元義,一者作亂於都門之內,一者倡亂於京畿之中,雖然叛亂一夜即平,可是帶起來的餘震,可是要比反賊的真槍實劍還要厲害許多!
誰不曉得宮中的內官們不知有多少都在太平道的道壇那裡聽過講、散過福、燒過香!有些黨人一派的孤臣孽子,已經打好了主意,要在這件事上咬死了閹黨不放。
就算是張常侍們蒙天家荷恩深重,可是牽扯進了謀叛造反的大逆事裡,誰知如今這位專好斂財卻又愛提拔士人的似賢似不肖的大漢天子,會不會因此而起了大獄!
因此上,一向是個清貴而不任多少實事、卻又得天子看重的侍中寺,就成了洛陽都門之中,各大勢力一時之間關注的焦點。
於是乎,在各位鑽風包打聽的同僚們看來,某個顯然是走了老侍中門路卻不幹正事的權書辦,那雙眼迷濛要睡不睡的樣子就更是礙眼了。爺們都跑得腿肚子轉筋,就是輪假的也沒在家裡挨著,衣冠齊整地回來應卯,你這一臉縱慾過度的腎虛樣子是給誰看呢!
說腎虛倒也不算冤枉了魏野,為了破開那一部五陽神符陣的護御金光,他一身法力都用在催逼淨炎火矢爆發之時了,此刻不說先煮點甘平溫補的湯水補一補身子,也該好好休息一天,涵養自身神氣不致虧虛。但是時不我待啊,怎麼看著都是颱風尾已經捲上了岸的時候,似他這樣的術者,都必有待價而沽的機會,不看看風色,掂量掂量買家們的購買實力,就是閉門烹茶煮酒,也絕沒有高樂的興頭了吧。
所以縱然是神困身疲,仙術士也照樣垂袖立於廊下,似睡非睡的姿態儼然謹然,讓一眾跑進跑出比什麼時候都勤勉的當值吏員們肝火又旺了許多——睡吧睡吧,這火急火燎的緊要關頭上,睡不死你個吃閒飯的!可是幾位大貂璫那裡還等著聽消息,幾處世家府上也要一個會話,這個點兒上,又有誰有功夫來理會這麼一個沒什麼來頭的貨了?反正人就這麼朝廊下一杵,哥幾個就當是侍中寺多立了一根柱子罷了!
侍中寺一署上下,外頭亂,裡面也未見得有多少沉靜。
依著兩漢制度,侍中本是清貴近臣,上至朝堂大事,下至後宮的痰盂夜壺,無一事不可與聞。只是漢武時候出了侍中謀刺天子的逆案,這有權行走宮內的近臣才被改列進外朝之中。但是在初設了侍中寺的此時,又是另一番格局,不論是大儒、名士還是騷人墨客一流,皆以文學侍從之選而列侍中之位。說起來此時的侍中寺,倒是和後世的翰林院略有相似之處,只是缺了那頂頂重要的翰林草詔之職罷了。
只是如此清貴的侍中寺,一署上下本該都是一時英華之選,如今卻亂得像個騾馬市一樣,讓正在公廨中近窗而坐的人不覺冷哼一聲,將手中執著的簡牘與紫毫朝桌上一丟:「一干小人!」
「子盧賢弟,何其操切乎?」坐在他對面的人展顏一笑,滿不在乎地展開一卷司徒楊賜當初上書的《虹蜺對》,仔仔細細看了起來。
「懷業兄你卻道是某操切?」
姓楚字子盧的楚侍中從鼻子裡哼出一聲,指著外面道:
「這些閹人只知道盜賊起於京畿,又是攀咬興起大獄,順便再洗脫自己,弄壞幾個黨人的時候。然而可還記得新莽篡逆之時,四海流民蜂起而無一令所出,莽賊謂之曰『犬羊之聚』,然而赤眉、綠林迎諸劉,以上事更始,諸員皆以祭酒、將軍為號,則莽賊夢寐不安!這次捕得的孔、馬二人,一號執委,一曰渠帥,則那張角的太平道,也是赤眉綠林一流不問即可知了!」
「子盧賢弟莫急,且聽我說一句,」這位字懷業的閔侍中也只是笑笑,翻著《虹蜺對》答道,「那日我去拜候司徒楊公,卻聽楊公提起這巨鹿張角。楊公以為太平道的根基,全然在流民二字上。只要州郡主者能使流民返鄉,再將青徐荊揚的那些祭酒道人拿下一二頭目正法,則太平道則不滅而滅。比起這些方士,倒是宮內那些藏身琮璧間的老鼠方為大害!」
關於大漢江山前途的話題剛起了個頭,廊下就傳來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緊跟著就是一陣子公鴨嗓子的亂嚷:「老侍中,張老侍中,要不要緊?誒呀,陛下還等著老侍中的奏對呢,可不能出岔子啊!」
楚、閔兩個侍中對看一眼,果斷地把剛才的話題全部拋諸腦後,起身站起,並肩走了出去。
剛一出門,就見著如今侍中寺中資格最老、以善治京房易數知名的張說張老侍中正半靠在兩個小黃門身上用絹帕擦拭嘴角,身後還跟著一個持鳩杖的的青衫書吏正在為老侍中順氣。再看廊下立著的那個胖宦官,這情形已經再清楚也不過。
兩人對視一眼,雙雙迎上來,一個扶住張老侍中的手,一個就轉頭去向那持鳩杖的書吏問話:「張公這是怎麼回事?定然是你們服侍不謹,讓張公受了風寒才至於如此!」
這帽子真是突如其來、從天而降,只是戴帽子的人沒什麼罵不還口的受虐癖好。
頜下蓄著一部短鬚的青衫書吏只是躬身一禮,朗聲答道:「楚侍中、閔侍中,實不相瞞,張公病體如此,實乃聽聞賊人作亂於都門,心憂於國事。詩云:『喪亂弘多』,『憂心如惔』,實是張公如今寫照。而士風不繼,致令長者病體支離而辛勞於國事,實令我等下吏,也感痛良深啊!」
魏野這不回話還好,一回話,不但楚子盧登時臉皮漲得通紅,連閔懷業臉上也不好看。侍中寺諸人清貴則清貴矣,官職中的含金量十之七八都是自隨侍帝王、參議政事而來的,如今有十常侍這千古權閹中的著名偶像組合常在皇帝身邊,那侍中這「清貴近臣」四字也就名實不符起來。
什麼天子近臣、得參大政,如今看起來都像是扯淡,基本就是皇家養來講論學問詩賦的詞臣一流。要說如今的侍中寺中這些書生,不要說辛勞於國事了,就是閹黨興大獄,都懶怠關心一下這幫只會唱高調而沒一點實權的侍中們。也就是像張說這樣於術數一道上饒有名望的大儒,對天子還保持著一些影響力,餘者,不說碌碌,也是擺設!
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這青衫書吏嘴上說什麼「長者病體支離而辛勞於國事」,實際上不就是嫌棄你們這些位在清要的傢伙,都是些只會放嘴炮而戰鬥力無限趨近於鴨蛋、連辛勞國事都沒有資格的廢柴麼!
楚子盧臉上紅了又紅,最後泛出一絲青氣,本來是要藉著關心張說病情的由頭,壓一壓內宦閹人們的氣焰,誰知道隨侍張說的這個青衫書吏如此沒有氣節立場,直接就噎了自己一個脆的。當下連禮數也顧不周全,一甩袖子,道了聲:「真是沐猴而冠的小人!」,就大步出了侍中寺。
他這一退,不但那來宣旨的胖內監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就連閔懷業也有點進退不得,訕訕地說了些不痛不癢的閒話,就像火燒屁股一樣躲了開去。
眼看著這一幕,胖內監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又瞥了照舊隨侍著張說的青衫書吏一眼,隨即又湊到張說身邊去了。他半是恭敬,半是催促地道:「老侍中,既然身子今個不大好,不如坐馬車進宮面聖可好?我這就叫人準備準備,老侍中還請少待片刻。」
張說還是那副沒什麼精神的樣子,只是微微頜首道:「有勞天使了。」
胖內監帶著小黃門們去安排進宮面聖的車馬,張老侍中的目光還是照舊找不著焦距似地半仰著頭望天,只有魏野將鳩杖遞到老爺子的手裡,自己把老頭子另一隻胳膊扶好了,依然做出個看似小心任事的模樣。
但是老侍中顯然沒有在乎這青衫書吏是真任事還是假任事,一點也不曾偏頭看他一眼,就這麼望著天問道:「魏三郎,公然頂撞上官,譏諷大臣,看起來侍中寺裡的這份差事,你可是不預備再辦下去了?」
被老爺子這麼點出了自己的小心思,魏野一縮脖,陪著笑道:
「老師明鑒秋毫,學生這些小把戲豈能瞞得過您老。實在是眼看著光和三年以來,熒惑奪心,災異數現,其主不祥,學生縱然奉著老師的意思滿京畿地鎮壓邪祟,也純是杯水車薪,於事無補。如今學生在這文牘之間也倦了,有心追慕班定遠投筆從戎之舊事,為如今世道盡一份心力,還望老師成全。」
任是魏野的話頭說得無比漂亮,張老侍中也是絲毫不為所動,只長出了一口氣,方才搖了搖頭:「人各有志,老夫又豈能強求。不過此刻侍中寺裡能辦差的人手太少,還不是你求去的時候。」
正說著,老爺子已從袖中取出一方文篋,上面蓋著侍中寺的朱泥印封,就這麼交給了魏野。
「禁中已下明詔,以鉤盾令周斌主理洛陽詔獄,總攬此事。為防賊黨中有精於異術者劫獄,內宮特命太常寺、侍中寺皆出其署中掾屬明陰陽術數者聽用,你如無事,就去詔獄署應個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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