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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青門引 第107章 ?等待見證的未來(七) 文 / 盜泉子

    御街左近,一家家的貴盛門第,也有人偷偷地推開了窗,扒開了門縫。

    這樣的府邸,這樣的大族,喜怒悲歡與都下的民戶絕不可能相通。雖然說起來,劉宏這些年裡折騰得天下州郡處處起火,處處生煙,朝堂又幾乎為閹黨一派把持,多少世代簪纓紫綬的大族,若是不肯服軟,就只能靠邊站。家中子弟,美官美職也是很難指望得上,十常侍又時不時地來分一塊蛋糕,這樣日積月累之下,要說這些貴門高第沒有怨氣,那真是騙鬼都沒處信。

    然而就算自熹平二年以來,這些人家聲勢日下,面對著咄咄逼人的閹黨一退再退,富貴猶然不減。世家子弟,調理家妓,歌吹相娛,不惜耗費百金,都還算是平常。就算谷價騰貴,一斗清酒可值萬錢,吟詩置酒,齏吳中之橙,膾松江之鱸,也不算什麼難處。西羌數叛,馬價暴漲,千貫不能得一良駒,這些世家子弟,不還是照樣日日鮮衣怒馬,擎蒼鷹,牽黃犬,部曲人馬挎弓相隨,出東門而遊獵不止?

    更不要說袁家那位長公子,就如同京城遊俠兒裡的班頭,浪子隊中的領袖,還有大槍府那位通吃黑白的道上大豪趙亞龍相奉承。往來氣勢之煊赫,較諸千載之後,那什麼海澱銀槍小霸王,仗著老父是唱軍旅歌謠出身的得寵伶人便一再作死,真是比都不能比。

    苦樂既然不能相通,這時節,這些大族貴門的家主,也就是安坐樓中,靜靜默默地聽著外面遠遠傳來的擾攘之聲,除了偶爾遣一二腹心探視外面情狀,再擇要回報,再無多的動作。這也算是這些高門大族多少年來養成的傳統,遇事就這麼不徐不躁,關鍵是火候要看老!

    這就像是山間那種活了上百年的山龜,明明都已經生出綠毛隱帶妖氣了,但照舊是縮在殼裡絲毫不動。只有餌食靠近它的時候,才突然伸出脖子,咬下一塊最大最鮮美的肉來。

    但就算這些毛都白了的老狐狸尚能自持,底下子侄輩,縱然不成器,也領著一些不痛不癢的官職,也不為那點俸祿,只為了一個官身名義。今日這等人全被這股風潮堵在家裡,也不敢出門,更沒有曠達氣度,能在此刻招家妓淺吟低唱,投壺弈棋,都是小心翼翼地在家中樓閣上向外張望。

    像這樣子弟,若是不被族中視為未來家主,也不會著意栽培,氣度或者還有一分世家子的雍容,膽色上就要略差幾分。此刻看著從御街之前直到步廣裡,到處都是激憤人群,那些賣菜販漿的半老漢子、伶俐女娘,甚至在各府上閨門中奔走的簪花婆子這樣聽個雷都要念誦半天的膽小婦人,居然也都著了魔一樣,跟著那太平道什麼使者大喊大叫起來!

    這一切不由得使人想起,當初王莽篡政前被貶,京中士民叩闕鼓噪請天家重辟王莽為相舊事。難不成,大漢享國四百年,定都長安二百年時,王莽篡政,如今又是定都洛陽二百年,又到了有一絕大動盪之時?

    這樣想來,這些世家子卻是越想越是冷汗涔涔!

    王莽執政之時,不要說劉氏宗親,除國的除國,廢爵的廢爵,就是勳戚高門、公卿貴第,在那段日子裡也倒了很不少。而轉投王莽的那批人,待得光武皇帝受符膺命,又是統統拉了清單——且還不消天家動手,那殺進長安的赤眉軍就先開封了屠刀!

    不要說公卿之骨滿天街,高門貴戶十不存一,就連呂後陵寢,都被扒開了玩了一通裸屍凌辱!

    這樣看來,卻不知接下來,又是什麼章程?無論如何,寧可是黨人一派那些士人清流掌握大政,也不要是這些叩闕不拜的泥腿子般粗魯不文之輩得勢!黨人掌大政,是刷新吏治也好,是盡逐閹黨也罷,總不能將大家的差事俸祿都一體開革了罷?這個中樞想要運轉,總要大家彼此體諒些,包容些。不然,就算是將如今那班進了黨錮名單的半老貨色一概起用,也休想把各處衙署支應得周全!

    諸位清流,你們平日裡喊得山響,如今卻是緊要時候,這叩闕大事,總歸是要你們掌握。卻不管再說什麼,也不能讓這一班突然殺出來的角色佔了上風!

    這樣的話,差不多就是這些不得志世家大族子弟的心聲了。

    有些魯莽點的,都恨不得衝開門禁,也到南端門前,先幫黨人一派把架子撐起來再說!

    這時候要是不爭,後面的果子,還如何吃得到口裡?

    步廣裡的貴門世家子如此急切,御街四下,也有中樞各衙署下處,此刻,那些勉強算是有個官身,百來石官祿的府掾、書佐小老爺們,被堵在各自衙門裡,也從門縫間、牆頭上,擠著打量這股風潮。

    向他們這樣似官又似吏的雜佐官兒,朝上仕進道路倍加崎嶇,除非有格外際遇,不然也就老死在這位置上了。此刻亂起,倒是他們更加激動些,一個個彼此交談,加倍用心地揣摩起如今局面。不論怎樣,這風色若看得準了,押大押小,總能掙出些好處來。

    只有一個枯瘦老兒王啟年,還帶著一梁進賢冠,倒是容色淡淡的,手裡端著一盞果漿子,就這麼坐在台階上,慢條斯理地呷著,好似事不關己一樣。

    四周議論,就這麼紛紛傳過來,亂嘈嘈灌了王啟年一耳朵:

    「此番叩闕,只怕這都下有心之人,都紛紛擾動了。也是張讓這輩閹人,用心也太操切了一些!執掌中樞已經是大權在握,天子喜怒,亦一言可決。黨人一派實在早已沒什麼前途,只能含酸說些怪話而已。然而此輩卻還要逼迫過甚,連四邊守臣都不肯相容,這樣下去,清流黨人,便是求一守戶犬亦不可得,還不得與他們拚命?」

    「……誰說不是這般?總歸是閹人,就算是權勢再大,一旦裸游館裡那一位殯天而去,一代新人換舊人,卻還能剩下什麼?所謂日暮途遠,故倒行逆施,說的就是此輩了。唯一的法子,就是趁著今上聖體還算康健,索性做到底,把已是生死大敵的黨人一派徹底誅滅,才能長保宗族家門的富貴。縱然是刑餘之徒,那外甥侄子總有幾個,傳續下去,也庶幾免了『若敖之鬼餒矣』之苦。這班大貂璫,也未嘗沒有香火傳繼為宗為祖的心思!」

    「你們可知,如今裸游館中那一位,雖然日日耕耘不止,但是子嗣卻是艱難,宮人有孕,往往自己就服了紅花麝香,以求免死。皇后善妒,又只育了一子,雖然有董太后撫育的董侯在,這還是骨血太薄!說不得,一旦有事,說不得又是天家無嗣,迎立外藩!」

    「只怕今日之事,一旦鼓噪而成,小兒神魂不穩,嚇殺幾個……嘖嘖,那可就真可見霍光梁冀舊事重演了!」

    「可記得當初司隸校尉陽球陽公否?雖說陽校尉以請誅十常侍得罪,然而當初這班內監,可是以結交宗室論罪。由此看來,黨人一派,久欲著此調矣。不過倒是虧得他們膽子夠大,一次不成,又來一次,只怕這一遭還真有成事的把握!」

    「也只是有把握罷了。若真的讓裸游館裡那位站出來,這滿街之人,只怕都要大禮參拜。只要強撐過這一輪逼宮,換得喘息之機。真的調北軍五營入都門平亂,諸位以為,將來之事,又當如何?」

    「……將來之事,也只好將來再論了。這幾年來,都下物價騰貴,家中老母親督女眷織布,加上那每年不及百貫俸祿,已經大是吃緊。又是每回都不發完整,總要以那些不知落灰多少年的陳皮子舊絲綢,甚至生了蟲的香藥、常滿倉那積壓不知幾年的粟米沖賬!皮貨之類尚好說,那些陳糧,就是拿去餵豬餵羊都不妥當!若真有霍光梁冀輩播弄風雲,只要拿得出財貨,將這些地方都抹平,就是改立新君,我輩又怎有什麼說的!」

    「這樣說倒也不為過,如今這位陛下,確實酷肖當年哀皇帝。只期望這一番,不管誰上誰下,怎樣底定,還求不要整個大亂起來!早早收場了也罷,卻不知如今那輩大貂璫,卻又在掣畫什麼?一刻不得消停,就是一刻不得安心,真弄到比當年竇武案還不堪的地步,那就不知要拿多少人頭,才濟得事了!」

    這樣一片雀躍、憂懼兼而有之的議論聲裡,只有王啟年渾然無懼,手持著盞子,小口小口地啜著。對於這些同僚的擔憂與推測,只低笑一聲:「那幾家黑手還不曾王見王,在此長吁短歎又有什麼用處。倒是不曾想這些人,倒是些不怕事,不怕捅破天的性子。看起來,這大漢,還有沒有位漢獻帝,還有沒有位西蜀漢昭烈,都是兩說了也。」

    這一句話,算是給今日之事定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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