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百六十一章 人不寐 將軍白髮征夫淚 文 / 柒鑰
更新時間:2013-02-08
晉歷二十一年春,赫博多十萬大軍經怒江入長野小池鎮,直逼白山城,白山守將威武侯孟昶龍疏散了城中百姓,以前路軍將領尤銳帶領八千士兵護送,至蒼華道向著巨鹿方向撤離。白山城內剩餘的將士已經不足五萬,將士們缺衣少食,於天寒地凍的環境之下極其艱苦。
紛沓的腳步聲在街道迴盪,整個白山城四面城門緊閉,城中已經看不見一個百姓,來來往往的皆是戎裝佩甲的士兵。
營帳之內的那人默默的坐在桌旁,不知在想些什麼;帳簾一掀,從外面走進一個人來。
「大人,這白山百姓全部轉移,咱們是否要通知王子前去堵截?」鐵牛回頭望了望帳外,然後走到桌旁對著方文正輕聲問道。
方文正聞言雙眸一動,抬頭看了他一眼,那眼中竟有幾分失神。
「方大人?!」發覺到他的不對勁,鐵牛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不知為何,自從此人帶著自己等三千人馬混進這白山城後,便常常如此發呆,當真讓人猜度不透其心中所想。
「戰爭是將士們的事情,百姓無辜,能放,便放了吧。」那話語透著一絲蕭瑟,聽得鐵牛一愣,繼而撓了撓頭,道:「可要是讓少爺知道了,會不會怪罪大人。」
「鐵牛,你說……咱們這麼做……」話語一頓,方文正看著面前那五大三粗的漢子,突然搖了搖頭,帶著一種自嘲的笑容站起了身來:「沒事了,王子的大軍已經在不遠處,且看今日花赤爾將軍有何行動,傳令下去,三千人馬整裝待命,只要看到城外發出的訊號,便不顧一切將城門打開,迎大軍入境!」
「是!」鐵牛拱手而去,方文正獨自一人又愣了許久,才一挑帳簾,出了門去。
雪花還在飄落,一層又一層的將街道覆蓋,四處再也看不見往來談笑的百姓和小販,往昔的繁華已經不復。抬頭去看城牆,方文正發現了帶人巡視的孟昶龍。
他還在,沒有隨著百姓一同撤離,這白山城已然不保,他的兒子殺了沖弟,如今,就用他的命來償還一切。
「家有老母不能伺候,心有愧疚啊。」
「聽人帶信說,我兒子會叫爹爹了,好想親耳聽聽,卻只怕……沒機會了。」兩名將士搖頭歎息著從方文正身邊擦肩而過,方文正看了他們一眼,突然之間臉色一紅,然後急急的低了頭,竟不敢再抬起來。
向著一旁的小巷一拐,他緊貼牆壁站立,口中大聲喘息著,然後雙眼一閉,腦後重重一磕,一下,兩下,三下……
那疼痛傳來,令他有了片刻的清醒,想到小池鎮那三萬將士和數千百姓,還有這一路走來屠殺的小村子,他竟突然之間難抑眼中的淚水,那清涼的液體從緊閉的眼角滾落,若炙熱的火焰一般燙傷了他的臉。身子一搐,他順著巷壁慢慢滑落,然後雙手抱膝,縮成了一團。
為了報仇,自己已經淪為了惡鬼,自己不怕將來下入地獄受盡苦楚,卻……害怕再見到那些無辜慘死的人,他們不需要用刀劍來殺,只要用他們的眼神,便能讓自己墮入深淵,永世不得安寧。
身子在抖,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害怕,那恐懼感竟若透入骨髓,寒遍全身。
「文正。」那聲音突然傳來,令方文正大驚失色,他抬起頭,看見了孟昶龍關切的目光。
「你沒事吧,你是……在害怕嗎?」孟昶龍微笑著走到他的身邊,卻沒有動手去扶他,而是與他一樣靠壁而坐,抬頭去看漫天雪花。
「我記得自己第一次上戰場前,也這樣害怕恐懼過,雖然陣營不同,可對方也是有血有肉的人,那刀劍穿透的是一個人一具身體,可毀掉的,卻是他身後一個曾經完整的家。這個家裡,或許有些白髮皚皚的雙親,日日望兒歸,或許,有著賢惠的娘子,夜夜盼郎回……」長長的吐了一口氣,孟昶龍的語氣低沉得讓人窒息,方文正坐在他的身旁,根本不敢再去看他一眼。
「我炎兒快二十了,我這個做爹爹的,已經有一年多沒見過他了,這小子,就沒讓我省過心吶。」話雖如此,那人眼中透出的欣慰與驕傲卻掩藏不住。
我炎兒長大了,雖性格頑劣,卻剛毅正直,品德兼備,有子如此,還有何所求!
「你呢,還有親人嗎?」
那話將方文正的心狠狠拉扯了一下,他終於回過頭,看著身旁那人發已衰白的模樣,一字一頓道:「有,但是,卻死於非命!為人所殺!」
孟昶龍沉默著點了點頭,然後伸手一拍方文正的肩頭,握了握,站起身,步子沉重的離去。
「侯爺——」那呼喊脫口而出,連方文正自己都猝不及防。孟昶龍回過了身來,眼帶疑惑望著他,他卻嚅喏了半晌也未能說出話來。
「我……」
「報——侯爺,花赤爾帶人在城外叫陣,南宮先生令屬下前來回稟侯爺。」
來人打斷了方文正的話語,他站在原地,看著孟昶龍衝自己點了點頭,然後大踏步而去,待那身影淡出視線,才輕聲道了一句:「便……聽天由命吧!」
「孟昶龍,讓人出來應戰——怎麼,本將軍只一萬人馬,便將你嚇成了縮頭烏龜了嗎?啊?哈哈哈哈——」花赤爾倒提長刀打馬上前,言語挑釁,在城下叫囂,他的身後是列隊齊整的士兵,卻不知為何站得東一堆西一堆,與城內大晉將士不同,赫博多的人馬因裝備齊全,糧草充裕,是以兵強馬壯,士氣高漲,此刻於城牆之下躍躍欲試。
「侯爺,屬下羅孚請戰!」左路軍將領羅孚從人群中站出,拱手請戰,一旁右路軍將領馬宗鳴也雙拳一抱站了出來:「屬下馬宗鳴願一同出戰!」
南宮陌站在牆頭俯身而望,細細看了看對方人馬,回身道:「兩位將軍切不可輕易出戰。」
孟昶龍見他神色凝重,遂走到他身邊向著城牆之下一看,也露出了疑色,先是倒吸了一口氣,然後才望向了南宮陌。
「侯爺看出了他們所站位置的精妙之處了嗎?這陣法是否十分眼熟。」
孟昶龍聽他所言,愈發肯定了自己的想法,然還是又去細看了一番,才道:「當年隨先帝出戰大丹,咱們便以此陣法用三千人馬破了對方萬餘人,此陣看似平常,不引人注意,然只要誘敵深入,便可一舉殲滅,絕無活口。此陣乃是……乃是……」
「南宮認為,那人,定已經回來了……侯爺,他心存怨懟,只怕,這次不會善罷甘休了!」
孟昶龍長長一歎,陷入了沉思之中。
「傳令下去,所有人原地待命,沒有本侯的命令,任何人不得私自應戰!」
「不應戰?」
那帥營之中人影憧憧,清風站在案旁,輕搖羽扇,聽得士兵回報,低頭一笑,道:「王子稍安勿躁,此陣法是當年晉帝征戰大丹之時,我與那孟昶龍身邊謀士南宮陌一同所創,他們見到,自然不會應戰。」
「原來如此,那先生以此陣法來會他們的意思是?」
「不過就是想讓他們知道,我清風,回來了。」我清風,在離開大晉二十年後,又回來了!
「小侯爺,咱們已經到了蒙城了,從這裡開始便分道了,咱們依然還是走去白山的道路麼?」這一路上各地調兵頻繁,越是接近九原地界越是氣氛凝重,由此也讓那三人產生了深深的憂慮。
抬頭望了望遠方,白炎一躍下馬,拉了身旁一人問道:「請問小哥,此地如此頻繁調兵,可是附近有了戰事?」
那人搖了搖頭,臉上竟因白炎的問話浮現出了恐懼之色,身子扭動著便要跑開,白炎見狀將手一鬆,因那響動引得旁人紛紛注目,他忙把披風的帽子戴上,遮住了大半邊臉。
「小侯爺,情形不對,百姓們似乎是受到了某種脅迫,咱們問了幾人皆是如此,大家都是避之不及,咱們還是趕緊走,這一問話肯定馬上便會被回報到官兵那去。」
正說著,突然白炎將頭一低,示意了兩人一下,然後隨手拿起了路邊一小販的物什假裝觀看。一隊士兵從身邊匆忙奔過,待過去之後,白炎將手中東西一放,道:「看見那人是誰了麼?」
「那不是原州水軍將領左何鏜嗎?小侯爺,左何鏜不在原州白鷺灘,怎會出現在這蒙城之中?他在這裡,那他手下三萬水軍豈不是也已經到了此處?私自調兵,他們這是要造反了嗎?」
南宮熱河說完焦急的將白炎一拉,道:「小侯爺,咱們若要去白山便趕緊的,相國府既已私自調兵,想來九原情況已經不容樂觀,白山直面柯布拓,侯爺跟我爹爹此刻都在白山城中,武飛雲鎮守巨鹿,若赫博多大舉進犯,他與之前後夾擊,白山城便岌岌可危了!」
「蒙城離白山尚有幾日路程,他們從這裡便已經開始封鎖消息,想來這一路上已經關卡重重,咱們只有三人……」
「若是,加上我們呢?」
水玲瓏站在三人身後,揚聲接道。
「玲瓏?你不是奉旨要將我們帶回京都嗎?為何……」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我方才看見左何鏜了,他是武氏父子的爪牙,此刻卻如此突然的出現在離原州數千里之外的蒙城,其心已經昭然若揭,小侯爺帶著虎符,九原的趙穆蒼浪兩人不合歷來已久,如今能約束兩人的,便是這一道死物了,所以,玲瓏願擔違抗軍令的罪責,保小侯爺前往九原。小侯爺,若白山被困,能解白山之危的,唯有九原了!」
聽了玲瓏一番話,白炎深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是,就算自己等人趕到了白山,單憑一己之力,又如何能解白山之危,如今唯一可行的,便是日夜兼程趕往九原,調集九原八萬人馬,尚可與之一拼。
心中焦急萬分,擔憂爹爹與數萬白山將士百姓的安危,卻奈何鞭長莫及,白炎滿目痛惜抬頭望向了北方。
爹爹,您一定要撐住,等著炎兒!
那目光一閃,一絲苦痛之色轉瞬即逝,白炎飛身上馬,道:「玲瓏,你所帶御林軍現在何處?」
「除了身後幾人,其餘人馬皆在南門附近聚集,只等小侯爺一聲令下,咱們便衝出這蒙城城門去,一路直奔九原!」
「好!南宮白澤,上馬,咱們去南門,直奔九原!」
「是!」
「大人,就是這幾人——他們要跑了,大人——」
遠遠的奔來了一隊人馬,為首那人見狀揚聲大叫道:「攔住他們——」
白炎回頭看了一眼,然後於風雪中抖開了身上披風,長槍反扣,大喝一聲,道:「御林軍聽令!隨本小侯一起,殺出城門去!」